觀點

你有沒有找到那件「不得不做」的事?

無論世界生產怎樣的荒謬,滋生怎樣的冷漠,有這樣青春的人在世人厭棄的角落,搭建著某個領域的高度,總讓人生出相信,覺得這世界還挺好的。

本文由「好好虛度時光」授權刊發,特此感謝

作者:息小徒
原載:微信公眾號好好虛度時光(ID:hhxdsg)

不到30歲的筱葉,選擇的工作,是服務和研究「特殊需要」人群。這個人群通常被叫成 「傻子,瘋子,智障,殘疾人……」

筱葉的工作,在很多朋友看來,這才叫「虛度時光浪費青春」,不美,不被人羨慕,還看不到前途。

每個人都有不得不做的事,這件事,就是筱葉的「不得不做」。

初二時,筱葉的媽媽去英國學習華德福教育,在那裡接觸到「康復村」,並把所見講給女兒。

那是筱葉第一次知道,在世界另一個地方,有人在以共建社區的方式,服務人們眼中的智障、殘疾人,以使他們獲得更好的生活。

2010年,筱葉大學畢業,她申請去英國社區式康復學校做志願者。

這所學校招收16到22歲的青少年,他們有不同程度的自閉症、唐氏綜合症、癲癇、發育遲緩,或基因疾病。

也有的學生,又是癲癇,又是自閉症,有一個學生擁有罕見基因病,是世界上第一例這樣的病症。

進入康復村之前,筱葉抱定了去好好照顧「病人」的心。

到那之後,讓她大感意外,沒有上崗培訓,連學生檔案也沒給她看,「我想『特殊需要人群』,怎麼也是病呀,我怎麼也該懂點相關的知識吧。」

帶著滿腦子疑問接觸一段時間後,筱葉很快就明白了,這裡有與國內截然相反的方式:對特殊人群最好的照顧,是像認識普通人一樣去認識他們,像對朋友一樣對待他們。

「他們首先是和我們一樣的生命,然後才是不同程度的心智病症,一切的出發點都應該是愛與平等接納。」

志願者和工作人員稱呼這些特殊需要人為學生。他們同吃同住,共同勞動。志願者還需要每天幫助無法自理的學生換尿布,喂飯,洗尿布,洗澡。

每天七點四十五到八點半,清晨讀詩,準備早飯,之後做清潔。九點之後有韻律舞、烹飪、濕水彩,或者其他手工工作坊課程。

晚餐後有許多活動:唱歌,睡衣派對,舞會,太極,故事會,或者烤著火喝熱巧克力。

這些事情,都由志願者帶領。筱葉看到,很多學生剛來時連桌子都不會擦,上廁所把大便弄得到處都是,但過了一段時間,大都發生了實際性的改變,很多學生會費力地練習「謝謝」兩個字。

他們專註練習一件平常不過的小事時,那種不屈不撓的生命力,讓筱葉動容。

在特殊需要人的世界裡,沒有任何隱藏在皮囊下的情緒,他們開心就會大笑,傷心便會痛哭。他們停留在生命最初的狀態,不會為了達到目的而裝腔作勢,也不會言行不一口是心非。

有一個學生,住在筱葉對面的房間,總是反覆唱同一句歌詞,唱得很大聲很好聽。她會在大家吃飯時突然開唱,開心難過,她都唱,把所有情緒都放在歌聲里。

也有的學生,會用偏向暴力的行為表達自己。有一次筱葉被一位男學生用木棍打到眼眶,她哭了很久,難過了很久。

不親自承受時,說愛和接納很輕鬆,但只有在憎惡和排斥的情緒升起時,才是真正修練愛和接納的時機,也才知道自己的愛是停留在嘴上,還是深入到心裡。

筱葉逐漸明白,一切社會固有的交往套路,在特殊需要人面前都行不通,這不是一個社會身份標籤與另一個身份標籤的互動,而是生命與生命,心靈與心靈的溝通。

當各種情感都被赤裸裸地放大在眼前,生長出來的往往是雙向的救贖,特殊需要人群,在每一次溫和或激烈的表達中,調試出更合適的方式。

而筱葉感悟到的是,愛即是一種先天的情感,更是一種後天不停修行得來的寬廣和柔軟。

即使特殊需要人的父母,許多也並沒有真的做到愛和接納。

回國後,筱葉到國內的自閉症中心做分享,沒講五分鐘就被打斷了。

這裡的爸爸媽媽更迫切地想知道,目前醫學上有什麼新進展,可以治癒自己的孩子。

最讓筱葉印象深刻的,是父母神情中流露出的絕望,一提到自己的孩子就流淚,絕望使人生只剩下一個願望——哪怕傾家蕩產也要把孩子治好。

愛到承重得完全聽不進「這樣的孩子只是與眾不同,他們更需要被接納,需要被最親的人當作完整而獨特的生命。」

她見過很多家庭無法接受特殊的孩子,最終拋棄了他們。

這促使筱葉思考,時代推著人往前走,叢林法則適者生存,幾乎容不得弱者的存在。

在這樣的大環境,微不足道的自己,能做什麼?是審時度勢後順勢而為,還是逆水行舟?

大學時筱葉想過自己的未來,想過做個叱喳風雲的商界女強人,也列過一串夢想,比如當個藝術家,或者做個記者。還去雜誌社、諮詢公司實習過,但走進去發現,根本不是自己想做的。

在英國康復村做那三年志願者的經歷,對筱葉的職業選擇,影響重大。

她清楚地感受到,這個世界上沒有所謂的公不公平,完不完美,只有每一個與眾不同的人。我們對有差異的他人的理解和包容,就是對自身的寬容和接納。

盧安克說,「精神本身是做不了事情的,只有我去做,它才得到實現。對困難的克服才帶來進化。

結束英國志願者準備回國之前,有朋友力邀她到自己公司,開給她很高的薪水,說,「我覺得你要想做好事,就掙很多錢,給他們錢不就行了嗎?」

她不認可,用錢解決問題既粗放又容易,總要有人深入到細節里,去做更源頭的改變。

回國之後,筱葉去了監獄,做應用戲劇。

費盡心血花了四個月,她在北京一所監獄做起了戲劇工作坊,其中一部分會用到面具,犯人們戴著面具參加戲劇表演。

帶上面具之後,犯人會有一種安全感,重複犯罪場景,投入扮演一個角色,其實是在釋放疏導自己。

這個過程一點都不容易,沒有人做過,別人總是猜測她的動機,獄警們看到她的應用戲劇,也覺得「嗨,有什麼用,耽誤時間!」

但筱葉心裡有一條系統思考的線,這些人為什麼會犯罪,他們在監獄的心理狀況,他們出去之後如何面對生活?荒蕪的心如何重新站在土地上?

這些盤踞在心裡的疑惑,驅使她呆在監獄,親自觀察了解。

她在監獄中看到,很多惡的源頭,來自其他惡的環環相扣。家庭環境差,從小輟學,沒有接受過更多教育,遇事時看不到另外一條路,最後選擇極端的方式。

倒推來看,所謂惡人,背後大多有一個咬緊牙關的靈魂。

有一個犯人,以前在工廠里打工,有一次被打得頭破血流,還沒有錢去醫院,疼痛與憤怒交織的那一刻,他心裡決定,要用拳頭說話。

筱葉的應用戲劇,讓犯人疏解積壓在心裡的憤怒,也讓他發現原來還有更好的解決方式。

而筱葉獲得的,是在應用戲劇之外,對監獄學產生了探究的興趣,因為太冷僻,國內在這一領域深耕的人寥寥無幾。

生活中每個人都有可能在某個時刻被判定為「不正常」的人。人心中的任何能量,無論善惡,都是客觀存在,我們無法消滅,只能轉化。

對「惡」的根源不去探究,也就談不上將其轉化成善。

「美好的產生,從來不來自於他人,而來自於自己。」筱葉從不寄希望不滿意的狀況會一夕改變,靠自己去努力,緩慢地堅持。

筱葉提到這個領域的前輩,最讓她景仰的,是中國著名犯罪學家嚴景耀。

1927年,22歲的嚴景耀,去了京師第一監獄,當一名志願「犯人」。他穿上囚服,與刑事犯人同吃同住。親嘗鐵窗生活後,寫下《北京犯罪之社會分析》、《中國監獄問題》等至今仍極有價值的論文。

嚴老之後,國內這領域幾乎進展緩慢。

筱葉說,自己所做的,沒什麼道德上的高尚,每個人都有自己不得不做的事,「這就是我不得不做的事。」

我問她,你一個不到30歲的姑娘,天天扎堆在邊緣人群里,不怕影響自己嗎?

她笑,「不覺得會有什麼影響,有人研究桌子椅子,螞蟻,小狗,我選了邊緣人群,這沒什麼特別。」

「就和人們選擇各種各樣的生活方式一樣,這也是我的生活方式,我違背不了我的內心。」

人生雖有無數種可能,可當選擇了一種,便意味著其他的從此消失。「結果是什麼?不知道,只有儘可能地改善。」

不把自己所做之事看得特別,平常心待之,那麼對所承受的艱難也不會覺得難於其他道路,反而更容易走下去。

筱葉讓我覺得,成為這樣的人不容易,但也不會如想像中難。找到那件「不得不做」的事,宿命般去堅持。

無論世界生產怎樣的荒謬,滋生怎樣的冷漠,有這樣青春的人在世人厭棄的角落,搭建著某個領域的高度,總讓人生出相信,覺得這世界還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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