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大學教書的時候,每年四月,東海大學的羊蹄甲紅成一遍,上課的時候我都可以感覺到,十九、二十歲正要戀愛的年輕人,根本就沒有心聽課。我會停止上課,帶學生去花下坐一個鐘頭,聊天,或什麼都不做。到現在,有的學生都已經四、五十歲了,看到我還說,老師我記得那天好快樂。
我們需要有一個這樣子的課。不是每天都要如此,而是老師偶爾要帶孩子出去看花,去聽海浪的聲音,讓他脫掉鞋子去踩沙灘。
我還上過一堂課,在東海的閣樓上。晚上關掉燈,讓班上三十幾個同學彼此擁抱對方,擁抱一小時。因為這班學生入學以來不知道分了幾個派系、老是吵架,然後你斗我、我斗你,常常就有黑函給系主任打小報告。我覺得如果人之間沒有信任、沒有光明磊落的愛,相處起來很痛苦。可是很奇怪,像這樣一個沒有目的的功課,他們就好了,後來覺得好感動、好開心。
教育不要那麼功利,要讓年輕人重新找回他們身體里的很多的渴望。
Q:父母可以怎麼做?
當今的職業父母的確有很多困難,全世界的工商社會都在反省、檢討,台灣可能沒有注意到這一點。很多人覺得外佣可以取代親子關係。
我有一個朋友,爸爸已經九十幾歲,這幾年身體不好、坐在輪椅上。他請了三個外佣照顧爸爸。有一天他跟我說他累死了,下了班爸爸還抱怨。我就說,老兄,講老實話,你爸爸不需要外佣,爸爸需要你。我們完全忘記親子的關係是什麼。我告訴朋友,你父親需要的不是醫師也不是看護,在他心靈荒涼的時刻,他需要的是你握握他的手、摟摟他的肩膀,跟他撒嬌。我相信這是每個人都知道的事,為什麼我們冷酷到忘了這件事情?
我到竹科的公司上了兩年課,這家公司的成員,都是清大、交大、台大畢業,平均年齡三十一.八歲,他們進到這家公司以後就有股票。他們每天看著股票,如果十年內離職,股票全部報銷。所以沒有一個人敢離職,人就賣給這家公司。
這是他們認為最好的管理。這家公司到現在還一直都是獲利很好,可是同時他們也要付出代價。譬如說問卷中我看到,他們沒有人晚上十一點以前回家。還有一個人說,八年來他都沒有休假。
有一天我講課完有人問問題,他說蔣老師我女兒現在五歲了,可不可以建議應該送去學小提琴還是鋼琴。我問他,你是那位八年沒有休假、晚上十一點都不回家的爸爸嗎?他說是。我就告訴他,你可不可以不要關心要學小提琴還是鋼琴,可不可以回家把女兒緊緊抱在懷裡?
他真的不太懂為什麼。我說,我希望一個五歲的孩子能夠記住父親的體溫。我想,這個體溫將來她走到天涯海角,會給她很大的安慰和鼓勵。我說,你要知道,如果到十六歲以後你要抱她,她可能不要你了,她需要另一個男人的擁抱。可是如果今天父親給她擁抱,她會帶著父親的擁抱去接受第二個男子的擁抱,這才是健康的。
我一直覺得,我們真的需要在台灣這樣生活嗎?其實我們的富有比起很多國家,沒有什麼了不起,我不知道為什麼我們完全迷惑在這個富有里,喪失了最基本人與人之間的關係。
我這幾年在這些地方上課,真的不是關心藝術,而是希望把人的最本質、最根本的東西找回來。
年齡愈大以後我也發現,母親的任何一句話我都記得住,可是父親我有的時候會違抗。母親給我的記憶讓我相信,親子教育的本質絕不是教訓,而是包容。在包容里,讓孩子成長,過程里慢慢領悟。
Q:在《漢字書法之美》中,你談到書法教育。你覺得書法教育對孩子重要嗎?為什麼?究竟一堂好的書法課最終目的是要教給孩子什麼?
「書法」,白話來說,就是「寫字的方法」。
但是,古代書寫的工具是「毛筆」,現代是原子筆、鉛筆等「硬筆」,而且已經大量改用計算機書寫,「書法」的理解一定要不一樣。
我的童年,毛筆書寫的「書法課」很使我厭煩,因為我不能了解「毛筆」與「書寫」的必然關係。
我愛上寫毛筆字還是在讀藝術研究所的時候。經過好的老師的帶領,知道毛筆的屬性,把毛筆書寫當成一種「繪畫」,一種抽象的「繪畫」,「書法」才開始對我有了吸引力。後來上了癮,一天寫四、五小時,不想停。
現代兒童的「書法」可以放在「美術」課里,認識點捺,認識線條,認識結構,認識輕重,認識虛實,是「美學」的基本功。讓孩子把毛筆當成水彩筆或油畫筆,讓孩子體會書寫像畫畫一樣,就會有不一樣的樂趣。
我在《漢字書法之美》這本書里用很大篇幅介紹王羲之的老師衛夫人,介紹她的教科書「筆陣圖」,介紹她如何引領王羲之認識線條和大自然的關係,就是希望書法教育可以在現代孩子身上再一次復活,不再只是刻板僵化的「書法課」。
衛夫人帶領孩子去認識一個書法上的「點」,走到山上,體會「高峰墜石」,體會一塊石頭的重量、體積、速度、墜落時的加速度。這是「書法課」,也是最好的人文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