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中,蔣勛談他自己對美感的啟蒙,不是從美術館裡的作品開始,而是從母親親手繡的被套,那被洗米水漿過的味道;依偎在母親身旁,聽她一邊說故事一邊織毛衣的溫暖;與母親一起摘菜……種種情感記憶起步。
原載:台灣《親子天下雜誌》2009年第8期
作者:何琦瑜
人物檔案
蔣勛,詩人、作家、畫家,曾經擔任東海大學美術系主任。不誇張的說,他是台灣最受歡迎、最「暢銷」的「美學老師」,如同科學有「科普書」,蔣勛至今創作關乎「藝術普及」的平面加有聲書,超過二十本。作家張曉風曾形容他是「恭謹謙遜」的善述者;聽蔣勛講課、看他的書,成為很多中產階級的生活方式。許多人是因為蔣勛,平生第一次走進博物館看米勒的「晚禱」;或到故宮品賞「快雪時晴帖」……。
今年八月,蔣勛同時出版了兩本和美學有關的書:《美的曙光》從人類文明的初始,談到美的緣起與意義;《漢字書法之美》,追本溯源的探訪書法的美好,以及書法之所以擺脫「寫字的方法與技巧」,晉身為藝術的理由。
新書《漢字書法之美》中,蔣勛也從極少人提到的角度,看中國最偉大的書法家之一王羲之。蔣勛介紹了王羲之背後最傑出的書法啟蒙老師:他的母親衛夫人。她如何利用大自然的譬喻,傳授王羲之書法的美感精髓,更啟發王羲之的心靈與生命……
專訪中,蔣勛談他自己對美感的啟蒙,不是從美術館裡的作品開始,而是從母親親手繡的被套,那被洗米水漿過的味道;依偎在母親身旁,聽她一邊說故事一邊織毛衣的溫暖;與母親一起摘菜……種種情感記憶起步。
Q:你曾經提過母親是你的第一個美學老師,談談你的母親扮演什麼樣的角色?
童年的時候,父親和母親與我的關係很深,尤其是母親。我從來不避諱告訴別人我有強烈的戀母情結。記得小時候回家,父親問我你考第幾名,我說第二名。父親就嚴厲的問,為什麼不是考第一名?當我正發抖時,我母親會一把把我抱走,說,別理你爸爸。我好感謝那樣的擁抱,彷佛把一切無法承擔的壓力都抒解了。
我常感覺母親有一雙魔術師的手:我小時候蓋的被子,是我母親親手綉出來的;人家送我母親十幾種毛線,她打成毛衣,每年過年就把舊毛衣拆了,用舊毛線編成新花樣,看來又是一件新衣了。
記得我很小的時候,就跟在母親身旁,看她買菜、選韭菜、包水餃。不論買什麼菜,她總是會用食指跟大拇指的指甲掐菜,把老的地方拔掉。所以,其實我們吃到的菜永遠是最好吃的部分。
我很同情現在的小孩。我的學生不知道什麼叫做摘菜,你給他們四季豆,他們不知道要怎麼處理。因為他們長大過程里沒有人帶著他們摘菜洗菜。他們也從來沒有吃過好吃的東西,他們以為麥當勞是最好的,最近發現連那個油也有問題了。這是一個可憐的時代,再富有的人家,小孩子也都在吃很糟糕的東西。
我們那個年代的父母,在生活上花了很多的時間。譬如我蓋的那床被子,現在看來多麼奢侈,因為是母親親手綉出來的,而且母親每個星期都會重新縫洗一次。那個年代沒有洗衣機,她要到河邊去洗,拿木棒搥打,被單洗完以後,用洗米水漿過,等到大太陽的時候把被單搭在竹竿上曬。我蓋被子的時候,被單上就有陽光和米漿的味道。我想現在全世界買到最貴的名牌被,大概都沒有那麼奢侈。這幾年我到日本,發現日本到現在還有人用這種方法洗被子、漿被子。
我覺得台灣其實很窮很窮,我們所有的錢都沒有花在這個部分。這才叫做生活的質量,才叫做富有。今天台灣的富豪,他蓋的被子也是亂七八糟的,他的被單也是丟在洗衣機、傭人幫他洗出來,可能用的是化學含毒的洗衣粉。忽然覺得我成長的過程是一個最富有的階段,所有的手工面、手工的東西,都是買不到的。
人類的手,是一切美的起點。人類五種感官的活動,構成了美學。所謂美的感受,也源自於你對一個人的情感,對一個地方的情感,對一個事物的情感。我在寫《美的曙光》時,覺得我的第一堂美學課,其實是母親給我上的,沒有人可以替代。因為沒有人可以替代母親的愛,所以沒有人可以替代母親對於人的教養的工作。
前幾年我母親在安寧病房,因為她是個糖尿病中風患者,她看不見也聽不到。她快要走的時候,我問醫師,她哪種感官還能接受得到訊息,醫師說是觸覺。於是我把母親抱在我懷裡,讓她在我的懷裡安詳的離開這個世界。這樣的觸覺讓我記得一輩子。
Q:你幾本書都提到,美是一種無目的的快樂,脫離了實用和工具性,才是美的開始。這和當前我們強調效率與功利的主流教育價值是相衝突的。你覺得父母和老師可以怎麼做?
很簡單,我們現在不要講話,走到院子去看那朵花、那片葉子,就是沒有目的的作為。可是大家看到小孩沒事做的時候會慌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