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人智學的角度看,每個特殊孩子的身體或心智或有障礙,但是他的靈性卻跟每個人ㄧ樣地純凈尊貴,我們更要加倍努力去陪伴這樣的生命。而這樣的陪伴,最終受益的乃是陪伴者自身生命的發展。換言之,越多人參與陪伴,越多人受益;是越賺,不是越賠;整體的社會才會真正走向互利共生的生命共同體。
編者注:本文作者為台灣新竹教育大學華德福中心主任,非常感謝他的欣然授權。本文所有配圖均來自Karl Schubert基於互聯網的公開資源,由編者選擇。
作者:成虹飛
撰文:2016年4月18日
造訪Karl Schubert這所學校,是經Stuttgart師訓學院 Jaffka教授安排。這所學校專收1-12年級心智遲緩的孩子,IQ多半在70以下。其他的身障別則不包含在內。當天早上8:00我自己搭車抵達,直接前往二年級Christoph Henrichsen先生的班上。他年約35歲,是位高大男士,之前曾在紐西蘭及其他地方服務十多年,來到本校是第二年。
他很親切地招呼我,說孩子們在8:15-8:30間會陸續搭Bus來校。全班10個孩子,Stuttgart 本地孩子佔三成,搭Bus免費,但外地孩子則要收費。我們一起在教室外頭迎接孩子到來,在場還有兩位十幾歲女孩,原來她們是附近的高中生,本周來此擔任「訪客」(visitors) 。我心想這主意倒不錯,讓高中孩子增長見識,服務助人,又可充實教室里的資源人力。
孩子們陸續來到教室,Christoph迎接孩子的方式不僅是握個手或抱抱而已,有的孩子不會換室內鞋,他便跪在地板上幫孩子穿脫鞋子,還要檢查孩子的書包,看看裡面有沒有家長要給老師的東西,因為孩子是不知道要跟老師說的。我心想,原來Christoph不僅是教育者,也是保育者。
班上接著又出現一位20多歲的女子,相當於特教助理員,專門照顧一位自閉症女孩。後來又出現兩位女性助手(helpers),我不是很清楚她們的身份,只聽Christoph說她們是來幫忙的,而且有薪水,只是不多。另外還有一位男士,帶著女兒一起上學,因為女兒要爸爸在場才肯來學校。這麼多大人一起出現在這個小班級,讓我有些驚訝。
近8:30我們一起前往樓上集會廳參加全校的晨會。到走廊上,但見各班人馬大人小孩或牽或抱,一步步往目的地前進,彷彿朝聖的遊行,當中還要攀爬幾段樓梯,許多人步履蹣跚,速度不一,但集體行進的場面頗為熱鬧壯觀,還有老師邊唱著歌。來到集會大廳,周圍鬧哄哄高高低低站滿了人,充滿各種姿態表情。但見大廳中央擺著一張矮桌,上頭插著一支蠟燭。Christoph說,這場面雖嘈雜,孩子們卻很喜歡。
點燃了蠟燭,晨頌開始,帶領的老師邊拉小提琴邊帶著大家唱歌,我聽到老師與志工的悠揚歌聲夾雜著其他學生突兀不成調的嗓音,大家開懷地唱成一片。毫無疑問的,這是一個大家庭。
回到教室里,如同所有的華德福班級,Christoph帶孩子進行班級晨圈,唱誦詩歌以及作有節奏的動作。特別的是,他一開始先把教室里的幾張木頭矮桌和椅子,加上枕頭、軟墊,疊成一個有高低起伏的圓形路徑,然後他帶領著所有孩子在上面行走。走完全程頗有難度,要極好的平衡感與協調性,更需要意志力。Christoph事先已安排好幾位在場協助的大人,分別站在較難通過的節點,當孩子行進有困難時,一旁的大人或架或扶,護持著讓每個孩子通過。每個孩子都走完全程,而且走了兩圈。我想這是老師特別為全班孩子設計的室內療愈課程。
唯一的例外是需要一對一照顧的自閉症女孩,她沒有辦法跟著老師唱歌或作節奏的動作,面部的表情經常是緊繃不舒服的,不多久就會難過哭鬧,需要助理員陪她到教室里的隱蔽角落休息,等好些了才又回到團體。
晨圈結束後,Christoph領著孩子們到樓上的戲劇教室作排練。他說下個月有個演出,家長們會來欣賞。「這些孩子要怎麼演呢?」我納悶著。原來,Christoph是說故事的人,孩子們都坐在台上,當他提到某個角色的時候,扮演那個角色的孩子就會走到台前,如果孩子需要就會有個大人幫忙,讓他說完台詞或完成動作,再回到座位上。我看孩子們未必都清楚這齣戲的內容,也未必明白自己的角色內涵,每個小孩腦袋裡都有自己的覺知方式吧。不過可以確定的是,每個人都為整齣戲的完成貢獻了一份力量,而且每個人都有機會站在台中央被看見。
回到教室,今天的主課程是認識字母。班上的孩子雖然能力不一,但是基本上都能參與Christoph帶領的字母歌和聆聽他說故事。一位嬌小的捲髮女孩Nana特別吸引我的注意,她有高高的額頭,明亮的眼睛,不時露出開懷的笑容,像純真的小天使。
寫工作本的時候,Christoph讓我坐Nana旁邊,說她需要幫忙。她懂得拿出蠟筆和翻開工作本。Christoph已經事先在工作本上寫下E-I兩個大字,讓Nana練習描摩。然而我發現,她只是用蠟筆在紙上的某個角落塗抹,完全無法沿著字母的線條描摩。坐在旁邊的我,覺得好像該幫她一下,便握住她拿蠟筆的小手,開始沿著E的線條描摩起來。一開始,我感覺到她握筆的手有出力量,是想畫的,但當我把她的力道導向畫E的橫與豎線條時,她好像有些抗拒,我想至少寫完一個字看看,便加了點力道,握住她的手把工作完成。但是在過程中我開始後悔,我發現她原來握筆的力道不見了,表情頓時獃滯,像是個沒有生命小木偶,任我擺布,原來的快樂小天使已然離去不復存在。她大概被粗魯無知的我嚇著了吧?我心想。
10:00是點心時間,我們挪到教室隔壁的房間,圍著桌子坐下來,每個孩子拿出自己帶來的水果或點心,老師讓大家手牽手念完簡單禱詞後開始用餐。氣氛是平靜合諧的。Christoph為我泡了一杯咖啡。我們只有短暫幾分鐘聊了一下,便匆匆道別。
下一位接待我的人是齊格飛(Siegfried)先生,是九年級導師,班上有九個孩子。六十歲左右的他,準備要退休了。他帶我走訪了不同的年段班級與專科教室。總的來說,與一般華德福學校大同小異。印象最深的還是他們的小班制,而且每個班級連導師至少有兩個甚至更多大人一起協同照顧。這些人可能包含:特教助理、少數孩子的家長、助理教師、志工、師訓實習教師、高中見習生或訪客。一個小班開放這麼多大人參與,導師除了要有帶小孩的能力,跟大人協同的能力也不可或缺,才能順利經營一個班級。
我想,原來他們對於越特殊的孩子投注的資源人力越多,療愈教育是這般昂貴!齊格飛先生說,他們全校90位學生,聘任的教師有30位。經費靠政府補助、捐獻與學費(每月176歐元)。從世俗角度看,這樣的投資報酬率實在太不划算了,而且常聽說,這些孩子好不容易學會點什麼,明天就忘了,還要重新來過。投資這麼大,值得嗎?但是從人智學的角度看,每個特殊孩子的身體或心智或有障礙,但是他的靈性卻跟每個人ㄧ樣地純凈尊貴,我們更要加倍努力去陪伴這樣的生命。而這樣的陪伴,最終受益的乃是陪伴者自身生命的發展。換言之,越多人參與陪伴,越多人受益;是越賺,不是越賠;整體的社會才會真正走向互利共生的生命共同體。
另一個重要的收穫是我體會到一種包容性參與、多路徑學習的課程模式。簡單說就是教師帶領大家共同完成一個集體任務,每個人按自己的能力條件貢獻一份心力,因此獲得個別的學習與社會的肯定。除了前面的戲劇例子,其他案例俯拾即是。
一個有趣的經驗是七年級音樂課,大家圍成個圈,老師彈吉他唱著動人的歌曲,其餘每個孩子手上都有個可以簡單操作的樂器,比如鈴鼓、三角鐵等等,老師會用眼神、點頭或手勢指示孩子,讓不同樂器在旋律進行到適當拍子的時候發出聲響,於是全班就合奏完成一整首歌。孩子們當中有幾把合音里拉琴(Harmony Hand Lyres),這種琴可以調成特定的和弦,孩子用手撩撥就會發出合弦的合音,老師只要適時點不同孩子撥琴,合弦就會輪流出現,串成美妙的音樂。這樣的設計,讓「每個人」都可以參與合奏動人的旋律。我和齊格飛先生坐下觀課沒多久,音樂老師就塞了兩個非洲鼓給我們,要我們用固定的節奏加入他們。果然一個也不能少!
齊格飛先生對我提出的各項問題都知無不言,願意把多年累積的療愈教育經驗傾囊相授。甚至提出願意與台灣療愈教育學校成為合作夥伴,扶持學校的發展。我在感激之餘,連連稱謝,希望夢想能在眾人努力下早日實現。
有個意外收穫是齊格飛先生與我談完之後,忽然提起Stuttgart有個少年農場 (Jugendfarm ) ,經費是由市政府支持,讓孩子們利用課後或預約到農場去照顧動物、耕作、遊戲、進行各樣的教育活動,而且還招募年輕志工進行服務學習。我聽了眼睛ㄧ亮,表示很想去看看。齊格飛先生剛好就住在農場附近,便又帶著我坐電車還走了一段路,讓我ㄧ償心愿。真是遇到貴人。
台灣每個縣市,是否也該至少有一處公共資助的教育農場,尤其是在鋼筋水泥房屋林立、道路縱橫、土地不斷流失、車馬喧囂的擁擠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