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的特殊教育與主流普通教育一樣,仍過於偏重認知取向,變成一種補救教學,忽略了兒少與成人整體生命發展以及社會生活的尊嚴與需求。人智學療愈社區與學校或可作為他山之石。
編者注:本文作者為台灣新竹教育大學華德福中心主任,非常感謝他的分享。更多(Hohepa)療愈社區信息,請瀏覽其網站。
作者:成虹飛
撰文:2016年8月30日
這些年來接觸華德福教育,體會到它的美好與深刻,希望有更多的孩子與家庭能夠得到它的益處,尤其是社經條件較弱或有特殊需求的朋友。今年(2016)暑假,經由漢斯穆德(Hans Mulder)老師引薦,有幸走訪了紐西蘭北島南邊Hawke’s Bay的荷須帕(Hohepa)療愈社區。我想拜訪這個社區,是為了了解他們如何落實人智學的療愈教育(curative education)與社會治療(social therapy)。台灣的特殊教育與主流普通教育一樣,仍過於偏重認知取向,變成一種補救教學,忽略了兒少與成人整體生命發展以及社會生活的尊嚴與需求。人智學療愈社區與學校或可作為他山之石。
我在七月13日抵達Hawke’s Bay,在台灣正是夏日炎炎,到了紐西蘭卻是冷風颼颼的冬季。接待我的人名叫聖地牙哥(Santiago),原本來自阿根廷,在此已工作近二十年,是居所服務(residential services)的經理(manager),負責接收與照顧具特殊需求的兒少與成人,讓他們擁有健全的社區與居家生活。
荷須帕社區分成兩個區塊,一個是位於克萊(Clive)的成人社區與工坊,另一個是位於派拉提(Piorati)的兒少社區及華德福特教學校。我在這兩個地方都分別停留了四、五天。在克萊拜訪了特殊需求成人居住的家屋,還有他們白天工作的工作站,包含了木工、蠟燭、編織、BD農場,還有語言、音樂、藝術和護理治療的空間,以及幾戶高需求(high-needs)成人居住的家屋;在派拉提則參觀了華德福特教學校,還有特殊孩子們居住的好幾棟家屋。在這十天左右的參訪當中,我觀察到這個療愈社區與學校的運作,有幾個特色。
首先,我需要先承認,自己是帶著一個先入為主的成見,來到荷須帕。因為三年前曾經到過英格蘭一所坎培爾(Camphill)社區當過一個月志工,心中對於療愈社區已經有了某種固定的圖像。好比說,志工們叫做同工(co-workers),特殊需求的住民叫做村民(villagers),我們住在同一個屋檐下,組成一戶一戶的家庭,每戶家庭里還有家爸家媽(house father/mother)主持家務。我們一起生活與工作,如同一家人般緊密地結合。沒有人是領薪水的,每個人的工作都被視為同等價值,每個人的生活所需也都由社區提供。我們共同生活在一個相對隔絕的村子裡,過著單純平靜的生活。各種科技電子產品是很少使用的。整個社區事務由各個家爸家媽們組成的委員會來協商共治,除了少數辦公室的職員,並沒有領薪水的專任經理人員。然而,這個社區並非全然獨立自主的,因為必須仰賴政府的社福經費,因此越來越受到各種法律規範與標準作業程序的約束。
然而當我來到荷須帕,原來的療愈社區圖像就馬上破功了。這一個奠基於人智學療愈教育的社區,可說已經大大脫離了傳統的坎培爾社區模式。首先,除了少部分的志工,這個社區的所有人員都是領薪水的,包含各部門專業經理人,以及在各個家屋裡工作的員工(staff)。已經沒有所謂無給職的同工,家爸與家媽的角色也被家務經理(house manager)取代。所有的工作者都不和接受服務的大人或孩子住在同一棟屋子裡,而是采上下班制。原本由家爸家媽、同工與特殊孩子或大人合組家庭的緊密生命連結關係,轉化成了專業助人的服務關係,而且是透明可受外界檢視甚至稽核的專業工作。工作者的生活與工作之間,有著一道清楚的界限。這個號稱人智學為本的療愈社區,因為百分之百的經費由政府部門提供,已經義無反顧地選擇走向體制化。
這樣還能算人智學療愈社區嗎?我不敢妄下定論,但可以確定的是,它不再是傳統意義下的坎培爾社區了。甚至有位社區的經理人說,坎培爾的時代已經結束了!假如這是真的,那荷須帕是個怎樣的社區呢?
我的第一印象是它的開放性。聖地牙哥幾乎帶我走遍了社區的每個角落、每座建築,甚至每個房間,不但提供我詳細專業的口頭說明與圖示,還讓我與不同處境的工作者接觸交談。而我接觸到的每個人幾乎都相當友善,願意分享他們的工作與生活,甚至分享一些高挑戰的困難經驗。我感受到這裡的長期工作者有意識地、有信心地對我這外來者開放他們自己,讓他們的專業工作儘可能被外界理解。原本我對療愈社區作為一種內向的隱蔽隔絕的社區印象,也因此打破。相反地,我發現這是一個外向的選擇對公共開放的理念社區。
我相信,當一個社群選擇了開放,它就同時需要開啟對話的機制,要能靈敏反映真實的處境需要,更要能包容多元差異。這樣的選擇的意義在於整個社區運作仰賴公部門的資源,也因此必須是社會整體的一部分;另一方面,社會也應該因為支持這樣的理念社區而受益,讓整體社會生活更加健全。就連我這位遠從千里而來的拜訪者,也因為這個社區的開放性而受益,讓我對於療愈社區在不同地區創新發展的可能性,更具信心。
荷須帕給我的另一深刻印象是,它似乎並沒有因為走向體制化而導致非人性化,倒是愛與關懷的氛圍處處可見,透顯於工作者細膩專業的處置照顧與投入,也反映在不時出現在住民臉上的笑容。我待的時間不夠久,不能妄下判斷,然而在一些群體的聚會互動以及個別的治療活動中,我明顯感受到一種友善、溫暖而動人的能量。比如在周日早上的禮拜儀式後,大家不分你我歡樂地唱著歌跳著舞的景象,還有我看見不同的治療師如何溫柔地按摩著病人硬骨的關節,以及用無所求的美妙歌聲療愈著自閉者的心魂時,他們臉上幸福而寧靜的表情。
然而,荷須帕走向體制化,仍讓我不禁好奇,人智學的中心思想要如何體現。我遇到一些工作者,對人智學了解很有限,卻是有能力去愛去關懷的人,而且願意作這一份低薪高壓的工作。然而,這也是份高貴而讓生命發光的工作。另一方面,我看到具有人智學素養的關鍵工作者,以各自的專業角色,投入於社區不同崗位的志業中,協同扮演著社區守護天使。同時,整個社區生活的軟硬體設計,包含各個工坊、療愈方式、華德福特殊學校、BD有機農場以及各種文化的活動與儀式,在在都是紮根於人智學的體系,照顧生命整體的發展。
縱然如此,荷須帕尊重每個個體的信仰選擇。你不需要是人智學的追隨者才能成為社區的一分子。多元性是荷須帕自豪的特色。人智學是埋在社區生活底層的根基,而不是表面的教條,使得荷須帕能夠成為一個保護個體選擇自由的成長環境。最後,也是我認為最難能可貴的,是荷須帕原則上是「零拒絕」的社區與學校,只要有名額,它接受高需求、甚至受創傷的孩子,不分貧富背景。這也是它為何選擇妥協,走進體制,拿公家資源,以利眾生的主要動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