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身邊,在我不知的遠方,無論遇到什麼人,其實他們已把我所需一切給我了。只是那慷慨超出我想像的寥寥幾個選項,所以我沒聽懂。
作者:盧郁佳(博客)配圖:pinterest
人被讚美容易忘,被罵絕對忘不了。至少要五倍好話,才能沖淡一句壞話的傷害。事後再遇到對方,總先記起被拒的痛苦,著手預防受傷,以最痛苦的創傷經驗為準,來限制這段關係。
因為人腦構造如此,洪荒時代,我們靠著敏感於痛苦警訊、才能逃過猛獸生還。
然而現代,猛獸已逝,城市生活、商業發展靠的是人際信任合作,需要以最快樂的被愛經驗為準,放手開拓關係。
違反防衛本能,並不容易。
比如我對人滿懷戒心,毫無信心,超怕開口麻煩別人,相信別人不情願。別人隨手送我東西,我就怕欠人情,不敢收,也不敢不收。別人說約吃飯吧,那肯定是場面話不能當真。飯局對方遲到,我就內疚,相信對方不想來、被逼悔約。總之寧可死撐,能不開口求助就不開口求助,唯有旅行,逼得我到處問路。
因敝人寒酸成性,為了便宜,訂的民宿,常地點隱密到連左鄰右舍都不知。每次按圖奔波找當晚住處,都像國際刑警出馬、去破獲地下組織據點那麼艱巨,破獲時都想開記者會慶功。
這次到大阪,迷路耽誤,急於趕上晚間九點打烊前入住,深怕下班落鎖,該我露宿門口。
但為什麼我早已經走過頭,卻還沒找到民宿呢?
投奔章魚燒店問路,原來我列印的地圖標錯了,廢紙一張。
依指示徘徊半小時後,發現時限已過,我放棄,忍痛攔計程車。司機用導航搜尋,告訴我,民宿就離這五個街口,很近不用搭車。原地彬彬有禮送我下車。
半小時後,民宿仍然沒出現。
空難生還者在沙漠盲目跋涉三天後,發現重回原點,也沒我絕望。整個人獃滯,瓶水已喝完,大汗濕透背包,發梢滴水,頭頂冒蒸氣,不自覺搜尋起過夜空地。
眼前有間通宵營業書店。我直闖櫃檯,寡言平頭小夥子接過地圖,推推黑框眼鏡,用計算機搜尋地址,感覺可靠又幹練。
等了一會,只見他邊講iphone,問我國籍姓名,轉述給對方聽。
想必冤魂獲超度就是這種感覺吧。我內心歡呼,太好了民宿還有人接電話,或轉接到管理人的手機。他是不是問對方民宿怎麼走、有什麼地標呢。如果民宿就在隔壁巷子,他會不會帶我去呢。
沒想到他示意我出門,指著回頭路,說有間超商,告訴我「十五分鐘」,把我送走。我好失望,不過現實原該令人失望。
得知再走十五分鐘就到,馬上就能洗澡睡覺,我心裡踏實多了。
但七分鐘就到了超商,左右也看不見民宿蹤影。莫非是見到超商再走十五分鐘?又來回走了幾遍,始終不見。
追上騎單車夜巡的警察,對方翻開文件夾查地圖。走到河邊,再數七個街口。
結果不要說是七個街口,走完二十個還沒見到。這樣下去,天亮前我就走到尼崎市了吧?
一位嘻哈少年,挾滑板,提瓶可樂娜啤酒路過,替我手機上網查,直言:「我說了你也找不到,跟我走。」回頭走了二十多分鐘,停在兩層小透天厝門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