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我讀《神智學》

 在靈性追求上有意義的情感是來自自我有意識的追求,像是渴望、祈願、決心、意圖之類的感受,那是與活躍的思考連結在一起的體會。

本文由「人智學教育基金會」授權刊發,嚴禁轉載

撰文者:蕭語謙
文字編輯:陳脩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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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歲時的施泰納放下了一直以來所堅持的「個體性無政府主義」的主張——他為自己的想法所冠上的名稱(注1)——,及其伴隨而來的評論活動,正式地步入神智學的領域,這個時期他所完成的著作即為《神智學–超感官世界的認識及人類本質的導向》。

《神智學》可大略地區分成三或是四個部份:第一部份「人的本質」,將人類的本質從肉體及靈魂兩個部份分成了身體、心魂及靈性這三個部份,並針對以這三個部份為主的人類本質來論述;第二部分「靈的再軀體化與命運」,是對於輪迴轉世所作的闡釋;第三部份「三界」提到宇宙全體和人類存在的秩序,也就是所謂的大宇宙與小宇宙的關係;最後,施泰納則為我們論述了有關靈性世界的具體疑問及所需要的思考判斷順序,這部份稱之為「認識途徑」。施泰納在第一部論述人類本質時,不斷地提到思考、情感和意志,這三者與真理、良善緊緊相系,奇妙的是,施泰納在這裡完全沒有碰觸到關於美的議題。然而,即使他在論述什麼是真、什麼是善以及這兩者和思考、情感、意志有何關係時完全未觸及美,卻處處讓身為讀者的我們清晰地看見所謂的「美」;施泰納的論述里隻字未提美,不可思議地卻讓美不斷地浮現在讀者的心魂中。

《神智學》里論述到「思考」是非常重要的一環。情感若是回應著環境、事件、經驗、記憶等而發生,雖然的確是由內而發,但可以說是「被決定著的」,是回應著外在的什麼或回應著個人的感知,這樣的情感不具有靈性意義。在靈性追求上有意義的情感是來自自我有意識的追求,像是渴望、祈願、決心、意圖之類的感受,那是與活躍的思考連結在一起的體會。

然而,在同一時期,施泰納的另一本神秘學著作《認識更高層的世界》卻指出,修行中最重要的就是情感的存在方式,情感和思考能夠互相連繫,這種狀態才是奧義修行中最基本的生活方式。施泰納在此相當強調情感的重要性。我在上一篇文章中曾提到施泰納是個非常有趣的人,當他專註在一個論題上時,他會全心全意地投入其中,而忽略其他的事情,最常見的就是他高度重視眼前的議題,那種專心一致的投入,就好像他否定了之前自己對於其他議題的觀點,因此他常常在已完稿或已出版的著作中,不斷地修訂或增加註解(以上請參考語謙的文章<從施泰納的真實人生審視我的人智學道路)。當我們研究施泰納的思想時,不能只針對他的某一個論述來審視,而是必須從他整體的思想脈絡來理解。

施泰納在1907年九月份於阿爾薩斯-洛林所書寫的三部未公開的書簡中,對於《神智學》中思考的論述提到——人類的內在生活最重要的即為思考的運作,藉由思考的運作,人類才得以和客觀世界相連結。一旦情感出現,我們將會變得以自我中心來看世界,無法與客觀世界相連結。這種思考的力量也就是形成生命的力量,在幼兒時期,這股形成力作用在身體上,從出生到七歲為止,這股生命的形成力活躍地發展著大腦、肌肉和骨骼等,到七歲左右才開始逐漸萌發的思考也是同樣的生命力。 —— 也就是說,幼兒時期的思考力還沒有作用在意識里,而是以形塑生命的方式存在,並協助物質體的生長發育,等物質體發展到一定程度時,這個力量才會釋出、進入我們的意識表層,轉換成理解、判斷等思考能力(注2)。

我們受限於物質體的條件,於是認為外在的環境是經由感官作用而形成的世界,大自然、社會等透過感官所接收的訊息呈現在我們面前,思考則負責理解或是判斷這個世界,並認為這就是思考的本質。然而,這樣定義之下的思考本質會隨著外在環境而轉變,並且為了適應外在環境而使得思考力產生不同的運作,如此一來,思考這個行為的本質將完全失去它原有的意義。施泰納所認識和談論的思考則是:思考並不是為了適應外在環境而來的力量,它是一種形成生命的力量,是一種由內而發的形塑、創造力。這與一般的見解相左,因此常導致許多人的質疑。但是,近代哲學思想中對於「思考」的定義卻和施泰納的見解相符。例如:Heinrich Schmidt 1947年版的《哲學辭典》對於「思考」的定義——思考、概念、感情、意志或是記憶、期待感等等,是一種內在積極的運作力量,其目的是為了把握和理解事物的狀態,思考活動導引著認知理解的方向——。也就是說,思考並不只是遵循邏輯和語言兩相結合而來的活動而已,而是涵蓋了情感、意志及記憶等人類內在的所有能力,並向內積極擴展的力量,這份力量是為了要能正確地理解,其運作方式是向人指出認知的方向,這種運作的力量就稱之為「思考」。因此,施泰納在《神智學》中所闡述的想法不僅符合時代潮流,而且歷久彌新。

施泰納認為「思考」是一種生命的形成力,一個人在自我的內在覺知到這股生命的形成力時,便不會滿足於只是接收外在世界在其感官上留下的印象,因為感官印象只呈現了真實的一半,他會想要認識另一半的真實,那是透過思考、由直覺注入的概念才能找到的另一半真實,這種不滿足、想超越表象而認識完整的、更高層次的世界之感受,便是一種由內而生想改變現狀的渴望。經由內在世界的思索而想改變的衝動,配合外在世界的行動以實踐這股變革的衝動,這才是一個面對真與善的時刻。若從這樣的面向來理解《神智學》的話,我們可以這麼說:這個宇宙除了有人類以外,還包含了許許多多的其他存在,星辰、地球、礦物、植物、動物以及每一個人類個體;當每一個存在的本質展現於認知者的自我內在時,這個存在才是真實的。這種存在的本質以如其所是的樣態顯現在認知者的自我內在,即為「真」,而認知者的自我內在若無法表達存在的本質,即為「假」。世界裡的物件或過程以其本質展現,依其本質去運作,這種運作我們就稱之為「善」,因此,無法覺知到存在本質所產生的運作即為「惡」。

舉個例子來說,當我們望著樹林中的紅葉時,心情不由自主地平靜下來,看著紅葉的人可能只是覺得這裡有紅葉而已,但我們也可以說,紅葉本身抱持著要在這裡存在的意志而存在於此,它們並不是偶然、隨機的存在,而是紅葉本身擁有存在的意志。因此,當我想著那片紅葉帶著存在意志而生長著,同時,我自己本身也以自己的存在意志而活著,我自己內在若沒有存在意志,就無法理解外在世界的存在意志。當我們能夠真實感受到紅葉的存在意志時,想要讓這片紅葉存在於此的情感便會出現,這種感受施泰納稱之為「善」;而當我們試著去了解這片紅葉為什麼存在於此,這個認識的力量就是朝向「真」邁進的運作能力,施泰納稱之為「思考」。

如果我們想:這片紅葉能為我們帶來什麼?這樣的思考模式就是回應外在狀況而來的思維,但如果是內在的生命形成的思考,並認識紅葉是因為自己的存在意志而存在的話,那麼我們就能夠感受到這片紅葉即為「真實」;若在感受到真實之外,也能感受到紅葉想要存在,而我們連結起想要使得紅葉存在的感受,施泰納稱之為「真與善」。如果我們和《認識更高層世界》里的論述整合起來看的話,會發現觸及「真」時未必就會觸及到「善」,反之亦然,但是「真與善」是可能同時並存的,關鍵就在於,思考是否成為內在的生命形式。

《神智學》第一部分到這裡為止,完全沒有提到關於「美」的闡述,然而當我們更深入閱讀時,會出現一種強烈的感受——想要更進一步地認識利用感官所知覺到的這個世界——這是一種來自內心深處的渴望。這個強烈的需求使人擺盪在感官和認知這兩者的運作之間,人們覺得由感官而接收到的世界資訊或圖像需要一個解釋,解釋或認知是出現在人的意識里,這樣的解釋是人的內在渴望,不是外在世界的要求,在感官和認知兩方面的激蕩過程中,人漸漸能夠掌握認知對象的存在本質,認知對象可以是外在的物件或世界裡的現象,也可以是思考活動或者人自己。施泰納在這過程中見到了所謂的「美」。對施泰納來說,美或者藝術介於真和善之間;真與善穿梭、連結著現象世界以及擁有理想形式的假象世界(注3),透過人類的思考而獲得來自概念或理念世界的認知。「美」出現在擺盪的過程中、認知的過程中,「美」在於人類終於把握到存在本質的那一刻。

「真」對應著人類心魂中的思考能力,「善」對應著人類內在的存在意圖和意志運作,期望這兩者以最佳的形式互相連結的情感,則是「美」的理想。在這些環環相扣的關係中,再一次審視情感的特質,會發現情感是無法則、混沌的,以一種類似血液般的狀態流經內在世界的所有角落,情感是一種液態的存在,慢慢浸透內在世界,是一種沒有人能掌握的豐富變化狀態。

情感和自然法則或社會秩序等是完全相反、對立的存在,當我們沉浸在情感世界時,立即就變成反社會性、反自然的。例如:每個人都曾經有過「如果我能飛到天空上的話…」這樣的情感願望,而這願望本身違法自然法則,人類身體的組成方式是無法飛到空中的,況且人類也沒有翅膀,然而,我們的情感卻期望可以飛在空中。因此,一些宗教團體會對像是「身體浮在半空中」之類的狀態有異常的興趣,這就是情感的祈願違反自然法則的例子。情感會對這樣的事物產生祈願,而思考則會予以冷靜的判斷,如果沒有飛行物的外加輔助,這樣的祈願是無論如何不可能達成的願望。

同樣的,情感的運作也以各式各樣的型態成為反自然的態度,例如:我們祈禱如果可以回到十年前的話…;這樣的願望,無論我們怎麼祈禱,時間都不可能會逆轉回十年前,因此來自情感的願望是無法實現的,情感就是這樣的反自然、反法則、反社會性,有時甚至是反道德性的。

但是,仔細想想,其實人類早就預備好一個讓情感能夠實現或是獲得回應的世界,那就是夢的世界。在夢裡,我們可以隨心所欲地飛翔,有很多人都做過飛翔的夢,人類得以在夢中飛翔的原因就是,夢的世界是反自然法則的世界,在夢裡,我們可以實現回到十幾歲、二十幾歲的時光,在夢的反自然法則的世界裡,可以重新體驗倒流的光陰。而施泰納所說的「假象世界」就是和這個夢的世界共通的,在假象世界裡,人類可以像是作夢一般,以現在進行式的方式來體驗過去的自己。

這樣說來,我們可以說情感和夢是同性質的存在狀態。也就是說,能讓情感自由發揮的地方,第一個就是夢的世界,個人的夢境甚至能夠膨脹到轉換成對別人有意義的世界 (注4);第二個則是藝術的世界,情感雖然是以反自然的狀態存在,但如果這種對反在藝術表達里取得正當性時,可以說情感就是被肯定了。

施泰納在《神智學》中對於上述的關聯性完全隻字未提,他僅僅只是提到,若要賦予情感意義的話,那也只有在積極性的思考作為之下所產生的情感狀態而已;從《神智學》里要找出「美」的蹤跡的話,不禁讓我想到,施泰納所提的「美學」其實並不是在情感、夢或是假象世界裡之流中,而是在連結思考和意志的行為里才會出現美的世界。《神智學》中所提到的現實其一為,我們日常生活中所體驗的現實,其二則是,眼睛看不到的更高層次的世界,而連結這兩個世界的地方就是「美」,這是我在閱讀《神智學》時感受到的施泰納的美學。

日常世界是以感官來體驗的世界,在這個世界的背後則是眼睛看不到的另一個世界(隱身日常感官之後的超感官世界),「真實」可以在這不可見的世界中被找到,感官經驗於人的內在所留下的心象是有活生生的生命力的,總是不斷產生交錯變化,在這些流動當中,事物的真實秘密傾吐而出。當我們賦予真實以生命力時,這個力量將會成為我們的覺醒力量。所謂存在的本質——─例如前述的紅葉之存在意志——即是不可見的世界和物質世界的交會處,這裡也是美的生髮處。這種美學是在認識「更高層次的世界」或是藝術的前提之下,從感官的經驗中追求超感官的更高層世界。施泰納所謂的「更高層世界」在深層心理學稱之為「無意識的世界」,而尼采則名之為「形上學的世界」。只要思考仍是為了服膺感官世界而運作的話,那麼我們絕對無法看見超感官的世界;當我們能感受到思考是生命的形成力量時,人類必定立刻感到無法被眼前的世界所滿足,便會產生強烈的需要,希望能朝超感官的世界前進。超感官世界對我們一般人來說像是被上了封印一般無法觸及,《神智學》讓我們認識:單純在感官世界裡無法找到真實,我們必須在這個世界裡、在感官現象的基礎上進行內在的、超感官的思考,才能掌握自己和世界的存在本質。這是一個重要的生命功課。

越是讀到《神智學》的後半部,越是感到無法滿足於在現象世界中、一般日常的思考活動,並且感知到和這個世界完全不同的第二個世界是如此真實地存在,於是我們開始想:如何認識、觸及另一個世界呢?這麼一來在我們內在即將成為善的部分(即,意志),就會開始試著回應這樣的祈願或需求,而「美」則是這個物質界為了回應那個內在要求所展現的表達形式,這就是藝術的價值。藝術或美展現出眼前這個世界並不是唯一的世界,還有另一個世界隱身在後,這種隱藏的「美學」是我在閱讀《神智學》中最有趣的發現。

施泰納從二十多歲一直到四十多歲之間不斷地針對思考、情感及意志的本質進行研究,這些都論述總結在《神智學》的書寫里,從1888年開始針對「美學」演講到執筆撰寫《神智學》為止,一共經過了十五年的人生歷練,而《神智學》完成後第五年,施泰納於1909年在柏林展開了《藝術的本質》系列演講並將其付梓出版。

(注1):施泰納在自傳中說1897~1902這段期間是「嚴苛的試煉期」,他沉醉於尼採的唯物主義及麥克斯·施蒂納(Max Stirner)的無政府主義。Anarchy(無政府主義)原意為無秩序、無政府,演變至十八世紀末,出現了「不被支配的自由社會狀態」之積極意義,直到十九世紀,開始與國家或資本主義壓制下的勞動者生存慘況等問題產生連結,才出現以打倒現有政府為號召的暴力革命論。麥克斯·施蒂納的「個體性無政府主義」基本上是以愛及人間性為其概念,從個人意志中發展出來的自發行為,才是麥克斯所主張的「個體性無政府主義」。1890年代的施泰納對於這個主張給予非常高的評價,在致贈麥克斯「自由的哲學」一書時,施泰納表明自己的哲學主張和麥克斯是一致的,「真正的個體性無政府主義者是,能夠在任何情況下都相信自己,承擔自己所有行動的責任。……人類靈魂最高貴之處並不在於謙虛奉獻的態度,而是在於能否驕傲地、有意識性地將自己置於更高的層次。唯有抱持著這種意識,才能感覺到自身人格的重大責任感。……」這種基於信任並為自己負責的人格,施泰納稱之為「自身人格的神聖性」。

(注2):這裡不能用生命力來帶過,事實上施泰納在神智學後面補充的地方就有針對他在人類本質的地方提到的生命力重新做解釋,生命力是一個已經成形的狀態,他要說的是 「形成」生命力的另一種力量,在他完成神智學後,他在多篇另外發表的文稿中,就有針對他在神智學中提到的以太體和生命體用另一種名詞「形成力體」來說明,他要強調的是,雖然有機體和非有機體的形成法則都不會跨越出自然的規律,但是有機體的內部就是有一些和非有機體不同的存在,這個力量無法只是單單用生命力就可以帶過。上文用順序來比喻的話會是………思考=形成力→生命產生(隱藏的生命力)→協助肉體的生成→生命力完成(第二個七年,也就是所謂以太力量被釋放的時候)=意識表層的思考能力。

(注3):假象世界和夢的世界有相同質性卻不能說是一樣的。假象世界是星芒體向內發展後的顯現,屬於路西法的領域,當想像力無法到達時便會以夢或是藝術性質的空想、幻想的形式展現,路西法賜予固化的腦活力,使得人類得以體驗空想,施泰納稱這樣的體驗為假象世界。這部分可以參考施泰納全集GA93a、GA94、GA115、GA112。夢則是星芒體一邊離開物質體一邊和乙太體相連結的狀態,這個時候乙太體也有機會可以察覺到夢的過程。夢和假象世界的同質性就在於,當人類進入這兩種體驗時,星芒體都是往下下沉的狀態,藝術的發展是源自於路西法的靈感,因此我才會在這裡提到我所讀到施泰納在神智學裡要表現的美(藝術)是連結於真與善之間的。

(注4):雖然施泰納說利用夢來取得更高層世界的啟示是不正當的,然而人類的夢卻也會依照個人修行的不同,而使得夢的層次來到更深層意識的地方,這時人類體驗到的就是更高層世界的啟示(或是教誨),而這樣的體驗如果能夠運用到對其他人有幫助的事物上的話,就是情感得以發揮的地方。

附圖說明:

施泰納的黑版畫(Naraka)佛教用語翻作「地獄」。

很難相信這是一幅在說明「地獄」的黑版畫,唯有當我們能夠正視世界的本質時,才能夠體驗到站在山巔上的感受。施泰納一邊畫這幅圖時一邊解說:「前後左右都是Naraka,然而人類卻無法看見右邊和左邊的Naraka。人類如果想要完全了解自己的存在本質,就必須將意識集中在Naraka。人類一方面被路西法牽絆,另一方面則靠近阿利曼,人類就站在讓自己返老還童和讓自己走向老邁的力量之間,也就是誕生和死亡的力量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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