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注:依循本站《編輯及翻譯用詞對照表》,本文所有「優律思美」修改為「優律司美」,其他未做改動。
本文由作者授權本站刊發,未經許可,嚴禁轉載作者:陳琪瑩 撰文:2015-05-2
最近與一些老師談到如何運用中文字於華德福教學當中。字感教學的確重要,如果我們不能讓孩子對「字」產生切身的感覺,那麼那種文字教育就是死的。但字感不應由抽象而抽象,如果不想那樣抽象,就應該對中文字有起碼的認識。所以斗膽分享了以下這篇,希望對教學現場的老師有所幫助。
中國文字,事實上,經歷了一連串的演變: 從「沒有邊界/疆界」變成「有邊界/疆界」(隱形的框線);中國文字,隨著地層板塊和中華民族人體結構的硬化而「深度『物質化』」,所以中國文字也在「由『軟』而『硬』」,「由『以太』而『物質』」的過程里。優律司美,是要借用心魂的力量(「心」是現代人類最先由「物質」而「以太」的器官),幫助中國的文字由物質性重新回歸以太性,讓文字能真正與人的心魂交流,開啟對話之外的對話。
中國文字的「義」在「形」里,也在「音」里;所以探究「形」、「音」,就能了「義」。由於中國文化發軔於中原,黃河沖刷下來的「黃土」對文字的構成影響很大。「黃土」是一種結構被「鬆散」過後的沙土質,但因為被「鬆散」過,所以極度渴望「凝聚」;黃土高原的表層很鬆散,內在(下層)卻相當密實,這也對應到了中國文字:中國文字的肌理比起其他文字、語言密實,力量比較集中在中央部分,愈往外,能量、形狀愈開散(字的中央相對上內聚,字的外緣相對上鬆散);因此,中國人會講究「家庭」、「社會」的倫理,不是沒有道理的。中文需要「向心」的力量,才能凝聚成字;中國人要(向外)展現力量時,如果缺乏自己(個體)的力量,就一定會訴諸「群性」,那樣才能讓他有所「本」,才能凝聚(成)他。所以,中國人在結構身體的方面很務實,重視內在臟腑的保養,反而認為「外在情境是『外邪』,會造成內在的偏頗與失『常』」。
中國文字很講究「接地、觸地」的性質,不像其他文字的基線可以懸空;字形中不管帶著多麼深邃、空靈的概念,都必須觸碰地面,如果沒有,也常會添加撇(掠法;丿)或捺(磔法;乀),以「貫穿」或「支持」的力量來觸地。中華文化,如果失去土地,就會失去應有的安全感,就無法讓人「安身立命」;「跟『土地』連結在一起」是中華文化的宿命——中華文化允許「土地」成為它最重要的制約,也允許「土地」成為它主要的命運——中華文化,其實是所有文化中,最對著「土地」工作(作文章)的文化型態。
然而,要對「土地」工作,人的內在就必須要發展出「順(從)」與「(協)和」的特質;不過,若對環境太「順」服,人就會悲觀、宿命,就會忘記自己的力量;若對環境太求「和」,人就會太吞忍,失去自己的立場。會選擇被中華文化陶染的人,人生中有很大的功課是: 雖去「順」,但不畏懼展現自己的力量;雖去「和」,但仍堅定自己應有的立場。
中國字講究著某種隱形的對稱架構(各種參與的元素在力量上均勻地排比、分布),卻不會去粗暴地抹滅、裁減字的稜角——中國字允許每個字保留自己的個性,但卻會用文化的精神,讓個性顯露,卻不過度。例如:中文字中的「捺(乀)」,尾巴會細細地收束起來,為的就是使力上的收放與呼吸:已經儘力表現了,剩下的就留給事件(筆劃)自己;「力」(已)出而後「順」。另外,很多筆劃會以「乛」、「亅」、「乚」等往內里/中心方向回勾的形式收尾,這就是「展」而後「和」:個人的立場顧慮到,卻也回歸群體/內聚力的核心。中國的「中」字,就是有原則、貫穿天地的「平衡」,顧及各個向度的「平衡」,文字如是、文化如是、個體如是、群性也如是……嚴守四方分際,才有能力去「中」。【中華文化中會顧及的面向,都是四平八穩的,主要是水平軸與垂直軸。】
中國字很「方塊」,這是因為中國人篤信「天圓地方」的觀念;文字既是入世(入地)的,自然就要「方」,就要符合環境的規矩。這種在文字里筆划上、力道上的轉折,其實是一種「出於己」、「發乎心」的收斂,是你對周圍環境的「愛」與「疼惜」——你規範、收斂自己面對外面的力道,讓你的「衝撞」不再那麼「衝撞」,不再那麼挑起爭端,而只是溫和的表達、顯現而已。中國能用文字與書法熏陶出「含蓄」的民族性,這也是他種文字遠遠不及之處(所以書法練習真的能修身養性)。但,「『中庸』之道」,會讓人「中」,也會讓人「庸」,某程度上,也是「保守」與「壓抑」;中華文化雖然在好幾千年前就有了一定的高度,但之後也似乎就停留在那樣的高度,稍微上上下下,不太變化。
中國以「五」為「雅」、「正」(如:「金木水火土」五行、「宮商角征羽」五音、「心肝脾肺腎」五臟等),發音也是——一個字在一個情境下只許發出一個音,不容許額外的抑揚頓挫——官方中文(北京腔)中有陰平(-)、陽平(ˊ)、上(ˇ)、去(ˋ)、入(•)五聲。中文為了顧及聲音被聆聽時的「雅」、「正」,單單子音(輕音)傳音的力量不夠,所以中文裡的子音(聲母)一定都攜帶著母音,而且攜帶的是「只有傳導性、沒有能見度、能聽度」的半透明的「ㄜ」音,來將自己的特質送得更遠、傳得更久,當然這其中也包含一種「『理性』的『強迫』」,所以單音也可以「悠長」。
中文走的是比較抑鬱型的土相氣質,事實上,「硬度」也是土的特性之一:中國字會方正、會平穩,字形也較其他文字來得挺拔,就是因為中國字有「土質」的「剛性」——那種「剛性」讓中文字產生「支撐性」與「獨立性」,也產生出「深植於『土』」的文化性和民族性。此外,由於「抑鬱」的特質,中文會把自己的「剛強」柔化,比較剛強的音質會以捲舌(ㄦ)、輕聲字(•)或語尾詞(子、兒……)等「婉轉化」,是很高明的轉音技巧。
中文發音基本上屬於「頭部」的發音,這是因為中文結體太工整、太近似頭顱型的完美,中文因此也相當具死亡性,是一種死亡性的文字藝術,所以也只能以頭部以上礦物性的力量表達(礦物性比較能支持礦物性)。喉嚨是上升的胸腔與下降的頭顱交會的地方,因此才有喉頭(喉結)。中文因為太礦物性的緣故,發音最遠只能停留在喉頭,進入不了胸腔。
陰平(-):是一種承平、承接、承續的狀態,中性,與土地的承載力量平行,為的就是拉出文字的平穩與寧靜感。「陰平」平撫著文字的力量,也承傳著之前敘說的流。陰平維繫、保持著現狀。(「現在式」的持續與穩定)
陽平(ˊ):是靈性上的亢揚,是一種勇敢、掙脫、不甘拘縛。陽平朝向「未來性」,是意志指向的展現。(面向著「未來性」時,在意志上的決絕)
上聲(ˇ):是「內」對「外」的試探與修正,會先反省/求諸自己再送出去。上聲渴望外界的肯定與同意,所以先頓抑自己,然後有條件地把自己可以形諸外界的部分開放出去;是極具考慮性地表達,充滿意識與思想上的忖度。雖把「自我」包裝成不那麼自我,把「防衛」包裝成不那麼防衛,但它的不自我、不防衛,都在預先的自我與防衛里,也因此「失」了一份「真」。上聲是一種較量上的思考,比較在徵詢、試探對方,在意的是有「互動性」、「對象性」的真實關係——因為前半部預先壓抑,所以後半部的上揚也被圈限住——上聲是退一步,有所保留,有節制的清醒。
去聲(ˋ):是一種直截了當、斬釘截鐵的力量,是一種威嚇、宣示與終止。去聲缺乏轉圜的餘地,對自己有深切的自信與篤定;去聲也帶著太物質性、太沉降性的力量與躁進——因為過於認同自己的狀態,所以無法看到其他。去聲是回到過去(性)的力量,單向性、不給出可以妥協的餘地。去聲帶著稍微火相的固執與暴躁,雖有牡羊座的開創與金牛座的務實,但都是向地性的,向著所有的已經發生、所有的過去。(「過去式」)
入聲(•):一種「投入而後消失」,對完結的認同與放手。語言中如果入聲的音過多,民族性就會太強調宿命,忘記拿出自己該有的力量,比較缺乏自信,是屬於「小調」類型的語言系統;使用這樣語言的民族,會不自覺貶抑、邊緣化自己,比較悲情。「入聲」進入、消失,衰弱到無法等待回答。
「同音異字」、「同字異音」是中文最獨出於其他語言系統的部分。中文的發音系統中,單音遠較其他語言為多,子音/聲母/輔音、母音/韻母/母音都是,也較完整。但因為講求「中正」與「儀禮」的癖性,凡在發音上會更動面部表情太多、有礙觀瞻的發音方式就被毫不留情地摒棄了;儘管如此,中國仍發展出了「限制下最完整」的構音系統。中文是這樣講究著口腔內的方圓,絕對不容許太突兀、太強調、太誇張。這也是另一種中文隱形的界線。
當中文在各層面都在意著「界線」,不是說不能「優律司美」起來,而是如果真要「優律司美」到行雲流水,你就必須內化中文架構裡頭「『疆界性』的原則」到出神入化的地步——讓「疆界」(的原則)「天衣無縫」到在「試圖超越『疆界』」的優律司美之中「展現(文字的)『疆界』,而同時又不拘泥於「疆界」。
中文字沒有連音(link-up words)。怎樣以身體動作去連貫「不(太)肯連貫」的字句?又怎樣強調「字」在句子中的分隔性、獨立性,卻也維繫著意境上的統整、一致? 這些都需要功夫琢磨。有時,中文裡的一個字就是一句:意境、表達都完整了——如何在「一」的概念中表達出「無窮無際」? 詮釋出一個字能帶來的完整性?中國字的複雜在於:每個字都有很長的故事可以追索,每個字都不簡單,都網羅了它所能網羅的。但優律司美「稍縱即逝」的特質,舞者如何在短暫的片刻,淋漓詮釋出「字」的生命?
嚴格說來,宇宙中沒有任何一個聲音會相同、會重複:因為語境、言說者的狀態(意識、思想、感覺、構音器官、聲頻等)都不同,
所以即便是表面上看來用字相同,還是有振頻、能量表現上的差異。所以「『同』音異字」是再簡略不過的說法。優律司美在詮釋「字」的意義上,絕不能以「同音」來潦草帶過。
簡短地舉「ㄌㄧˇ」的例子來說: 現在用的「禮」字,左邊的「示」,是對天界的祈願與祝禱,「曲」是樂音(雖然以前敬神是用鼓音,因為鼓音能連結心魂的搏動,讓祈禱者與自然更在一體里),「豆」是盛裝獻祭品、祭祀用的禮器,所以「禮」字非常鄭重,表達著以物質與非物質的方式敬天。這樣無所不用其極,以求上達天聽的「禮」,和道理的「理」顯然不同。「理」左邊的「玉」表示「理」當中有著玉石的質量,「玉」是「理」的「氣節」與「冰清」;右側的「田」,表面上雖是阡陌與耕地,但「田」包羅了四個象限,以「中」(間)為界,暗示著放諸四海而皆準、而平正的特性(中文字舍「圓」就「方」,也可以看出中國人的執拗);「土」是以前古人為了敬拜,以附近的土壟起成堆,但現在卻演變成了與大地的深植與連結,「土」表示要深入物質世界、深入大地,「理」才能存在、才能屹立不搖。同樣是「ㄌㄧˇ」的音,一個向天,一個向地:向天的「禮」,「ˇ」中要強調揚音「ˊ」;向地的「理」,「ˇ」中要強調抑音「ˋ」。
優律司美絕對不應只在模仿、因循里,優律司美的舞者在傳遞與表現之中,也不應該忘記自己的身分、自己文化上的立足點。如何把優律司美的力量回饋給育成自己的土地與家鄉,給自己的母語文字新的生命力量,這才是優律司美真正能夠開始「優律司美」的地方。
「同字異音」比較是受到地域性方言的影響。各地域都有自己的條件與住民,「音」會轉變,也是因應(體質與地質上的)需要。其實會「變異」,基本上都是出於「需要」,但當太強調「需要」時,很多本質性的東西就喪失了;但無可否認,這也同時給出了脫離「本質」的自由與機會。優律司美中主要工作的部分比較在於語言中的「音樂性」,所以應該比較不會碰觸到「生難字」這一塊,反而是在「詩」、「詞」與「曲(歌)」,而不是在散文與論述。
優律司美,事實上,也需要一種「精簡」與所謂的「定格」,這樣觀看者心魂上的追隨才有辦法「聚焦」,才能「有所『恃』」;而中國的詩詞律格太重,也是文化上太著於「土相」的關係——優律司美,能不能協助太「土(相)」的中文,不被制於「土」、不被「泥」於「土」,從「土」而出而能「『御』風」?如何克服土地的慣性而又有著土地的沉穩? 而怎樣幫助「太頭腦」的中文在「身體化」了的優律司美中往下走入胸臆、走入四肢? 怎樣讓中文走入節律系統、新陳代謝系統,而不是只囿於/膠著於神經系統的狀態?
「在地化」其實就是對優律司美一種在民族上、文化上與地域上的賦活與更新,也許挑戰很多,但絕對值得。中華上古時期的文化其實攜帶著亞特蘭提斯時期呼風喚雨、靈活運用能量的能力。如何再現中華文字的以太能力,也是在地化優律司美的功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