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两篇文章源于对于同一个问题的思考,即作为翻译人员,我们需要在翻译过程中尽可能保持鲁道夫·施泰纳的语言特点,那么施泰纳的语言特点究竟是怎样的?在这个契机下,许星涵(Astrid Schröter)先写就了前文。后文为陈苒阅读之后的回复及补充。
编者注:因缘际会,又与星涵老师相遇,虽然是通过网络,远隔万里,但是亲切不减。问候之后,她开始给我分享他们(鲁道夫·施泰纳华文编辑小组)一些新的工作成果,比如《正式人智学词汇表》,然后就是这两篇长达万字的文章(此文亦刊发于人智学教育基金会网站),如获至宝,自然激动,早早就来编辑,希望能第一时间分享给想要认真学习和阅读施泰纳著作的朋友。
浅谈鲁道夫·施泰纳语言特质及写作意图
作者简介
当一位母语为德语的读者在未经准备的前提下阅读鲁道夫·施泰纳的书籍时,时常会感到,自己尽管能够理解单个词汇的意思,却无法准确领会文章的整体含义。许多人认为,德语母语人士必定能读懂任何德文刊物。但事实并非如此;即便在德语国家,也常有人们评述,施泰纳的文字于当今读者而言,太过艰涩难读。
作为「鲁道夫·施泰纳华文编译小组」,如何将施泰纳的德文翻译成中文(或其他任何一门语言)必然是我们需要思索的问题。如若我们希望保持施泰纳语言的根基与姿势,由德文翻译而成的中文也必须挣脱中文日常语言习惯的束缚,就如同其德文原文,大大有别于日常德语一般。
当人们用任何一门语言阅读时,文章中词汇的前后联系往往会激发读者有意无意的想象,进而在意识中形成图景。而这些图景如何相互串联、发展、演变,决定了读者对于阅读内容的理解和判断。不同读者会以不同方式加工、更改或确认自己的想象,在脑海中生成不同的图景序列,进而获得不同的理解及内心体验。
德语语言独具精细严谨的语法规则及造句法,能够借助多个从句明确无误地描绘思绪,并保持多个层面上的联系。它有助于精确描述事物及其相互关系,以使读者一步步获得文字所要传达的确切图景。正因如此,对于那些试图用语言精确细致地描绘世界的存在和本质的诗人与思想家而言,德语是无比合适的工具。另外,德语在其发展过程中,伴随着词汇的进化还演变出了额外的变音,这一在英语中不曾发生的进化,进一步提高了德语的精确性。
人智学正是通过这门语言第一次出现在地球上,它降身于这门语言。鲁道夫·施泰纳多次提起,他试图将自己在灵性科学领域的研究中所获得的体验和图景用一种人类语言描绘出来时,是如何困难重重。这一过程往往需要持续许多年。
比如在谈及人智学的心之年历(Anthroposophischer Seelenkalender)时,他曾提到,于他而言,在人类和宇宙发展过程中,时间的双向流动性,(doppelte Strömung der Zeit)–即时间既由过去向当下发展/流动,同时也由未来向当下发展/流动–早在他十八岁时便已清晰了,但他无法将这一难以名状的宏大事实以文字形式呈现出来。他为此默默工作了三十年,仍无头绪。直到1912年,才为这一认知问题找到答案:一本年历由此产生!- 人智学的心之年历。其中的五十二颂词凝聚了关于时间本质的探索及在这一过程中所产生的对于现实的认知。然而宇宙时间的本质如何与地球上的四季相联系呢?乍一看,心灵周历似乎是依据一年四季而写就的。然而这并非施泰纳的唯一意图!他主要的意图是描述时间的双向流动性这一现实。四季于人类而言是这一现实中最显而易见的层面。人类心灵状态的变化在一定程度上与四季的变化相一致,因此在四季的影响之下,我们或许能够更容易地观察自身的感知与思考活动的变化。例如,当我们生活在在夏季温暖的自然环境之中时,我们能够强烈地感受到这种环境,但也因此难以清醒地思考。而在冬季往往更容易集中精力思考,但感受却不那么强烈,这也同冬季外界寒冷的环境相一致的。但如果人在这种不断的变化之中要进一步问「人类及宇宙的现实究竟来自哪里?」或者「人类及宇宙是我们的幻觉还是真实存在?」,透过心灵周历的内涵与结构,我们能够进入到宇宙双向流动性的事实之中并找到答案。
在四季这一层面背后更深层的真理以及心灵周历真正的本源,仅当读者长时间冥想词(Meditationsspruch)中单个概念之间的联系以及由此产生的图景多年之后才有可能获知。通过持续积极地内在作业,才能够接近文字的内涵及由此产生的疑问。同时,我们也注意到,正因施泰纳的语言之中包含如此多读者所不熟悉的词汇,才能迫使读者不断改变其阅读与思维习惯,从而获得新的概念之间的联系。
〔补充说明:此处“冥想”一词对应德文中的”Meditation”,人智学意义上的”冥想”,特指人们需要在这一过程中保持绝对清醒,意识清晰地在宁静的状态下专注于特定的思想。〕
这也正是施泰纳文字的关键之处。在施泰纳关于灵性科学研究的内容出版之前,以人类语言写就的如此具备科学性及精确性的灵性科学作品,在历史上前所未有。“灵本身并不书写也不阅读”(„Die Geister schreiben nicht. Die Geister lesen auch nicht“全集第293册, 1919年9月2日的讲座)。施泰纳所指的是,在人类的发展进程中,基于灵性科学的文字,仅。仅自十五世纪初以来,人类进入意识心(Bewusstseinseele)的发展阶段时,才能成为可能。在十五世纪初之前,各文化的哲学抑或历史之中,均未曾出现过如此精确的关于感官及超感官世界事实的描述,更不曾达到如今施泰纳的精确程度。十五世纪之后的发展为施泰纳如今的研究及著作提供了可能。此前的文明是不可能完成这一任务的,这些文明当时的任务、使用的语言与词汇也截然不同,无法与施泰纳的语言与词汇同日而语。举例来说,中国古代高度发达的文明在人类发展进程中所肩负的任务,同欧洲自中世纪以来向意识心能力发展的文化潮流所肩负的任务完全不同。总而言之,每种文明,每个时代都具有独特的历史任务。
德语虽已成为施泰纳的灵性科学研究在人类世界得以显现的容器,但无论如何, 这种语言本身也带来了一些固有、僵化的习惯。因此施泰纳在书写时,不得不尽可能超越这些语言习惯的限制,若非如此,他的思维和所要传达的图景也将陷入枷锁!因此他常创造一些新词,以这样的方式,让读者跳出自己的阅读和思维习惯。为此他也采用了许多早已不再常用的旧词,以激发新的思维活动。
“有时使用一些古老词汇的原因如下,灵性科学的知识与当代大环境相去甚远,在当代的语言体系中不具备适合灵性科学研究的词汇。并且使用古老的词汇,比重新随意创造出一个新的词汇更便于理解。”(全集第113册, 1909年8月24日的讲座)
施泰纳便是这样在现有的德语之中创造了一种新的语言和思维习惯的,而读者只有通过内在思考作业。才能了解其词汇内涵及根源。然而,我们的旧习往往十分顽固,我们的日常用语往往不触及事物的本质,而施泰纳语言所揭示的世界又极其宏大而深邃。可想而知,必须多年勤奋努力。施泰纳的语言是一种需要激活我们意识心的表达方式,同时也涉及到下一发展层次–灵自我(Geistselbst)。它是一种来自未来的语言,它的声调、韵律、句式都是通往其内涵(发展中的人的本质)的钥匙。它自然还无法被当作习惯用语看待,也只有通过许多阅读帮助和阅读步骤,它才能向读者吐露内涵。它的干涩,甚至抽象,都是有意为之,因为只有这样才能给予读者绝对的自由。我们在翻译施泰纳的文字时,如若从感受心(Empfindungsseele)或理智心(Verstandesseele)出发,出来的译文便会使人们停留在熟悉的舒适区,束缚在固有的思维模式及图景之中,也即不自由,因此是绝对行不通的!施泰纳呼吁人们:
“我们应当不仅仅将灵性科学作为学说,更应将其当作一门语言去掌握” (全集第175册, 1917年2月6日的讲座)。
灵性科学作为一门独立的语言!从这一角度看来,源自于灵性科学这门语言的一切所产生的作用将是全球性的、全人类的。鲁道夫·施泰纳的思想是给予全人类的!人智学仅在历史层面上起源于中欧德语国家(包括德国,及奥地利与瑞士的部分地区)从灵性层面上看,这只是地理、历史上的起源,以便由此辐射全人类,促使人们在心、灵层面上向意识心阶段发展。
如若确如上文所述,施泰纳的语言具备开放、超越个人的特点,那么当它被翻译为任何一门外语时也必将如原文德语一般很难依赖现有的词汇。有时施泰纳也会用到一些源于东方古老文明的词汇,许多人因此认为,他这样做也意味着回归到那些古老文明的世界观, 但他将这些词汇应用于完全不同的世界观背景联系下,使其超越原本的含义。例如,常用的“业(Karma)”一词,尽管源于古印度的古老智慧,但施泰纳在使用它时,在意义上有了发展,不再与古印度时期相同,而是以全新的含义出现在人类与世界的关联之中,而这种关联在施泰纳的书籍中只涉及具有个体性的人。在阐释“业”的过程中,施泰纳精确科学地论述了矿物、植物、动物及人类由过去向当下的演变(Evolution)以及由未来向当下的来临 (Involution)的过程。这种类型的灵性科学研究并非古印度文明的任务,因此古印度文化中“业”的概念也不包含这一层面的含义。显而易见,以上论述也涉及施泰纳文中其他源于佛教或东亚、中国古代哲学的词汇。也就是说,从翻译的角度来看,如果一位译者常常将施泰纳原本比较抽象的文字翻译成华美、熟悉、吸引人的样子,他便不是在翻译,而是根据自己的习惯与喜好,由感受心(Empfindungsseele)或理智心(Verstandesseele)出发自己创作了自己的文章。
“让我们如同面对一门语言一样,向灵性科学打开学习语言的心门吧!” („Suchen wir als Sprache uns die Geisteswissenschaft zu erschließen!“)
让我们无偏见地阅读施泰纳的文字,逐字逐句推敲其含义,使他的文字和图景以应有的顺序对我们发挥作用,而这些在人的本质的各种层面上发挥的作用,是我们日常生活中的其他文字所不具备的。当我们阅读施泰纳的文字时,我们心灵中所获得的经历将与阅读平常文字时截然不同。通过这一阅读经历,原本处于睡梦之中的心灵环节便会运动起来。恰恰这些环节能够引领我们激活意识心,因为意识心绝不局限于个人或民族的范畴,它希望能无局限地从整个人类的角度出发,全面地思考,并以此为起点行动。
相反,那些竭力跟着施泰纳的思路和语序阅读,努力寻找一条理解文章的途径的读者,通过这一过程他的存在之中的各环节便会运动起来。他的吾(Ich)将会作用于星辰身(Astralleib),后者进一步作用于以太身(Ätherleib),直到有一天以太身开始作用于物质身,人的面部神态、走路的姿势等可能也会发生细微变化。人们看起来会变得略微不同。这并非由于他们遗忘了自己或是盲目崇拜他人,而是因为他们在心中有了全新的体验,使得他们由内而外地重新塑形,给予他们新的方向并以新的态度将自己融入世界之中。他们由此更深地进入自己之中,同时更高地超越自己之外,开始对于施泰纳所描绘的世界的大联系有一些预感与领悟——这是实实在在地在人类思想与意志层面上,把感官世界与超感官世界融合起来的作为啊!
允许施泰纳的语言以这样的方式滋养自己的人们,也踏上了一条自我教育、自我认知之路。他渐渐将融合感(Sympathie)与离斥感(Antipathie)转化为同理心(Empathie),作为自由的人,由自己的决定,而非习惯出发,找到与同伴及世间万物之间的远近平衡。由此他可以为自己的行为作出合乎个体性的的现实决定,并将自己的语言赋于其中。
许星涵(Astrid Schröter)
陈苒译
2017年八月
陈苒阅读许星涵关于施泰纳语言特色的文章之后的回复
作者简介
星涵你好,
很抱歉回复迟了。在阅读你写的文章的过程中有许多觉得有意思的点,自然也有许多自己的想法,一直在间断性地考虑要怎么来回复。我觉得还是有必要先概述一下我所理解到的这篇文章的写作思路,以便确认理解是否准确,然后在此基础上,就其中一些感兴趣的点,结合自己阅读施泰纳书籍的体验做一些补充。
文章以母语为德语的人群在阅读施泰纳书籍过程中,普遍体验到其语言有别于日常用语,阅读困难性出发。即尽管能够理解单个词汇的含义,却无法准确理解其文章的整体含义。进而提出作为书籍的中文翻译人员也将面临类似的问题。
文章的下一部分试图分析人们在阅读书籍的过程中如何有意无意地产生一些想象,进而在意识中形成图景,获得不同的理解及心灵体验。而德语恰恰以其严谨的语法和灵活的构词法,有助于精确描述事物及其相互关系,以使读者一步步获得相对确定的图像。这也是人智学能够通过德语语言来到我们的世界的重要原因。
讲到这里,开始转而以心之年历为例描述施泰纳要将精神世界中的体验和图景以人类语言进行描述的困难性。(可以理解为人智学是如何通过一种人类语言投身到我们的物质世界的)说明施泰纳语言不同于日常用语且阅读困难情有可原,多次强调读者通过多年持续不断地努力,突破自己的阅读习惯,寻找新的词汇之间的联系,才能真正理解。
文章的后半部分说明人智学在我们所处的时代不同于其他时代不同文明的特殊使命即发展意识心(Bewusstseinsseele)。而其文字的特殊性也与其这一使命相一致。为此施泰纳需要在一定程度上突破德语语言的使用习惯,以使其研究的思想和图景不被束缚。因此施泰纳发明许多新词,以打破读者的阅读习惯,启用了一些旧词,给予读者一个新的思维层面上的活动。这一来自未来的新的语言所包含的音调,韵律等皆是接近其内涵的钥匙。
将人智学本身发展成为一种语言,从这一层面说明其所具有的全球性和全人类性,而不应局限在德语语言之中。并希望大家敞开心扉,努力阅读,来唤醒灵魂中沉睡的部分,实现自由思考。
结尾部分所描绘的,长期努力领会施泰纳书籍中的思绪的人们,将逐渐在各个层次逐渐转化,最终这门语言会与个体共同作用的过程中变得个体化,进而影响到新的语言习惯,以此在世界上每一种语言中都会产生出新的人类性的语言。
因此作为翻译的我们其实是需要自我教育和自我认知的。作为一个自由的人,能够不通过习惯而是从自己出发,来做翻译。
这个理解可能有不确切的地方,也希望你能够指出,以便我们能进一步沟通。下面我就其中一些印象深刻的点来谈谈自己的看法。
一、阅读人智学书籍的困难性
在文章的第一段就提到许多德语母语的读者有如下的情况
“自己尽管能够理解单个词汇的意思,却无法准确领会文章的整体含义。”
“许多人认为,德语母语人士必定能读懂任何德文刊物。”
在歌德馆学习人智学的过程中也遇到过同样的情况,许多母语为英语的同学无法理解英文版,当然也有德语组的同学觉得施泰纳的书籍非常困难。必须要说明的是,正如你所说,有人认为一个以德语为母语的人必然能理解所有的德语书籍。这句话显然是不准确的。理解分为许多层次,理解单个词汇的意思,理解句子的整体含义,理解段落的中心思想,一直到理解整篇文章的内涵等等。书籍也有各种类别之分,比如以描述性为主的小说类书籍就与科学性书籍如数学、物理、哲学书籍大有不同。母语人士也许可以轻松阅读小说类书籍,但是未必每个人都能在不经准备和训练的前提下读懂以母语写就的一本物理书。因此从这一点上来说,要想理解一本书籍,语言能力是必要条件,但思维能力,分析能力也是其中的关键。
尤其是科学类书籍。作为灵性科学的人智学,以神智学为代表的基础类著作就像任何一门“科学”的基础类著作一样,是需要经过思维训练、准备才有可能去真正理解的。两者区别在于,他们所研究的领域不同,普通科学为外在科学,而人智学为内在科学,即研究内在世界的科学。试想一下,每个人从小都要学习数学学科,他必须先学会数字,才能在此基础上学习最简单的加法、减法,再逐步学习几何、代数等相对困难的内容。如果一个没有任何物理基础的人,是不可能看懂比如爱因斯坦的相对论的。一是因为他没有看懂这本书所需要的基础物理知识,二是他不具备在此基础上所必须的思维能力(理性逻辑思维为主)。人智学书籍因为同样作为科学,也具备同样的情况。这样也就不难理解,有如“尽管能够理解单个词汇的意思,却无法准确领会文章的整体含义。”这样的情况出现了。
既然我们说到了,阅读科学类书籍所需要的除语言能力以外的思维能力。就不免要提一下,人智学书籍阅读的困难性是有意为之,而非巧合。这一点你在文章的后半部分也有所提及。施泰纳曾经多次提到,自然科学的重要性。虽然它是一种外在科学,但自然科学的研究方式可以应用到对于超感官世界的研究中,同时学习研究自然科学的过程中对于发展人的思维能力,注意力等具有非常重要的作用。而这些通过研究自然科学所获得的能力对于研究超感官世界也很重要。你在文中多次提到,人智学作为一门科学的“精确性”。精确性是一个抽象的概念,我们必须要看到,当人们研究外在科学时,其精确性体现在有据可依,可以数字化,可以测量。比如我们可以测量人奔跑的速度,精确到每秒多少米等。但作为内在科学的人智学是无法测量,甚至是无法去证明的。在这种情况下,它的精确性体现在哪里?首先体现在施泰纳以科学的研究态度和方式上面,(这一过程尽管无法直接在文章中体现)。其次体现在人智学基础书籍,就像所有其他所有自然科学类书籍一样,逻辑准确,前后连贯,几乎没有前后矛盾的地方。人们可以通过健康的思维去判断其逻辑的准确性。就像数学有初级,中级,高级一样。以神智学为代表的基础书籍是理解其他如关于“业”(Karma)类书籍的基础。任何一本人智学书籍都与其他所有人智学书籍是相通的,他们彼此之间相互补充,并不相互矛盾,在阅读的过程中,拥有清晰健康独立思维的人可以很明确地感知到,这些书籍是基于一个连贯的、统一的世界的。正是在这个基础上,人们才有可能在没有办法用外在事实证明其真伪的条件下,以思维确认其准确性。也正因为如此,施泰纳才多次提到,绝不应该只是去“相信”他的书籍,而应该去思考。
施泰纳并未将其写成会非常吸引人非常容易阅读,阅读人智学书籍本身需要读者集中注意力,调动意志力,这个过程本身就是一个灵性训练的过程,(这一点你在文末也提及了与意识灵相关部分,这里我从另一个角度叙述一下。)施泰纳写人智学书籍并非把它们当做小说来写,并非只是为了让我们能够获得关于超感官世界的图景,而是需要我们在阅读过程中进行注意力、思维等训练,(这些能力也能够一定程度上通过学习自然科学获得),除此之外,通过阅读书中对于超感官世界的描述,获得超感官世界的认知也具备其特殊作用。这些都是将来为我们自己能够直接观察、研究灵性世界作准备的。在此也必须提到,不将书籍写得引人入胜也在于尊重读者的自由。
“它的干涩,甚至抽象,都是有意为之,因为只有这样才能给予读者绝对的自由。”
这点你也着重写了,我就不再重复。
因此阅读的困难是必要的,在阅读过程,即接近部分真理的过程中,人们是需要付出努力的,在这个过程中同样会获得一定的必须的能力,
“那些竭力跟着施泰纳的思路和语序阅读,努力寻找一条理解文章的途径的读者,通过这一过程他的存在之中的各环节便会运动起来。”
只有这样以这种方式付出努力,才有可能接近真理。
二、思维模式的差异
“当人们用任何一门语言阅读时,文章中词汇的前后联系往往会激发读者有意无意的想象,进而在意识中形成图景。而这些图景如何相互串联、发展、演变,决定了读者对于阅读内容的理解和判断。不同读者会以不同方式加工、更改或确认自己的想象,在脑海中生成不同的图景序列,进而获得不同的理解及内心体验。”
文章开头不久的这两段文字,所分析的阅读理解方式,我也想谈谈个人的看法。
以我个人的经验出发,每个人的阅读尤其是思维方式是不同的。文中所谈到的是以图像思维为主的人的阅读方式,即在阅读中产生图景,并且由此获得含义以及内心的不同体验。但恰巧我是以另一种方式阅读和思考的,即以理性逻辑为主的。当我阅读任何一本书籍的时候,脑海中是不会产生图片的。每个词汇会以概念的形式存在,在阅读过程中直接通过文章的前后逻辑关系理解其含义。当然我的内心会有个体化体验,但这种体验不需要通过图像来触发,而是在阅读的过程中直接触发的。相信世界上应该有许多不同思维模式阅读模式的人。比如在阅读数学书籍的时候,特别是代数这种类型的书籍时,是不需要有任何图像的,当然我也很难想象以图像思维为主的人们是如何阅读哲学类书籍的?比如自由的哲学这样的书籍也会有图像产生吗?我的这种思维模式是固定的,并不受到任何一种语言的影响。即如果作者写作的逻辑是严谨的,表达是清晰的,那么用英语、德语还是中文阅读并不影响理解。
由于以理性逻辑为主,因此对于施泰纳如自由的哲学以及人智学基础读物如神智学这样的书籍时,书籍本身严密的前后逻辑关系已经确定了每一个词汇和每一句话是有其确定含义的。如果人们能够前后联系地阅读这些书籍,就能理解和在此基础上讨论施泰纳在说什么,并且会有一个相对一致的答案。我一直认为,对于施泰纳书籍中所产生的困惑,应该也需要通过前后联系地多次阅读他的书籍获得答案。施泰纳自己也曾在前言中提到,他试图做到在书籍本身中回答读者可能会产生的疑惑。这一点我们也可以经常在他的书中看到,每当他用到一个新的词汇,或者概念时,他都试图指出可能产生的误解,以尽可能避免这种情况的出现。
我们必须要在共同理解施泰纳书籍的基础上再就此谈个人对他所写内容的体验。
这就像是任何一个阅读科学类书籍的人,对于这本书籍的结论的正确与否可以有自己的看法,但阅读同一本数学书的人,不可能产生两种不同的正确理解,只可能有千千万万种不同的个人体验和喜好。
但当我们谈到施泰纳的语言特点,也需要提到他的语言本身是在变化发展之中的。就像你在文章后半部分所提到的,他的语言并不是一开始就有,而是在漫长的时间里慢慢形成的,并且随着他自身在精神层面上的不断发展,他的语言也不断地发展。在他为神智学所写的前言中,他多次在再版说明时提到,由于他自身的发展,意识到之前所使用的一些描述不准确,或者一直到某一个时间点,他才能够以一种相对更准确的方式来描绘他所经历的精神世界,他的书也在他在世之时再版多次。
同时施泰纳的语言是多样的,他不同时期涉猎不同类型的领域,为此也需要与之相适应的不同类型的语言。我所接触的不多的领域中就已经有各有特色的以下几种。
早期的哲学性著作,以自由的哲学为代表。语言就以纯哲学性语言为主。
之后的人智学基础书籍如神智学、灵性科学概论等书籍语言各有细微差别但相对比较统一。逻辑性很强的语言,同时配合图景性描述。
演讲。比如业(Karma)系列、农耕系列的演讲,现场语言,更直接,更有交互性,所面向的听众不同,他所使用的语言、设计的内容和深度也会有所不同。
冥想类型,比如各种不同的颂词,以及类似心之年历这个类型的简短的小品,因也具备一些冥想的可能性,所以这里也放到一类。
以言语塑形(Sprachgestaltung)以及神秘剧为代表的舞台语言。
每一种语言相互之间有一定的共通之处,有其共同的精神基础,但由于其服务的对象和目的不同,具有显著的差别。例如哲学著作的哲学属性,舞台语言的表现力以及注重其声音、节律(Rhythmus)等方面。因此很难将这些一概而论。
以上我所说的能够通过理性逻辑得出相对一致理解的,主要是阅读如自由的哲学、神智学这种类型书籍的方式。你在后文中引用的心之年历的语言特色,很具有自身的特点。阅读这种类型的文字时,我觉得很困难。由于没有图像,直接有体验,且它更偏向于冥想类型。对于这种类型的文字,无法通过纯理性逻辑思维来得出其精确含义,而你在文章中关于心之年历中所包含的时间的实质和宇宙真理部分的描述写得很真挚,能感受到和心之年历的深刻链接和为此付出的多年的努力,这一点对我也是一种启发。
当然在神智学这样的书籍中也有大量的对于超感官世界的描述,由于没有相应的图像,我也很难想象有图像的人们在阅读时会怎样。由于没有这方面经验,实在不敢妄加评论。
三、施泰纳发明新词汇及引用古代词汇
(发明新词是为打破阅读习惯,还是为了更好地描绘其研究成果?两者都有可能)
“因此他常创造一些新词,以便让读者跳出自己的阅读和思维习惯。为此他也采用了许多早已不再常用的旧词,以激发新的思维活动。”
在这一段文字的先后,强调了施泰纳发明新词汇及引用古代词汇与其发展意识灵的使命相关,也以此帮助读者打破现有的阅读习惯,引发思维层面上的新的运动。
关于这一点,由于个人没有在其他书籍中看到施泰纳对于此意图的描述,如果单单通过所引用的下面段落
“有时使用一些古老词汇的原因如下,灵性科学的知识与当代大环境相去甚远,在当代的语言体系中不具备适合灵性科学研究的词汇。并且使用古老的词汇,比重新随意创造出一个新的词汇更便于理解。”(全集第113册, 1909年8月24日的讲座)
施泰纳写出了他在某些场合下使用一些古老词汇的原因,第一,灵性科学的知识与当代大环境是有很大的距离的,在当代的语言体系中不具备这样的词汇。第二,考虑到使用古老的词汇,比重新随意创造出一个新的词汇要更便于理解。
单单看这段文字,当他在使用某个词汇时,是否能够被人们所理解,如何能够更好地为人们所理解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考虑点。他使用古老词汇的原因,是否为了突破现有的语言已经形成的一些习惯,以使得人智学的智慧不被这些习惯所束缚,在这段话里面我们难以得出结论,但很明显的是,他感到,使用古老词汇比使用完全重新创造的词汇要更便于人们理解。“比重新随意创造出一个新的词汇要更便于理解。”是首要原因。
关于施泰纳使用古老词汇,在文章的后半部分以下段落中以“业”一词作了一段非常清晰的说明。
“如若确如上文所述,施泰纳的语言具备开放、超越个人的特点,那么当它被翻译为任何一门外语时也必将如原文德语一般很难依赖现有的词汇。有时施泰纳也会用到一些源于东方古老文明的词汇,许多人因此认为,他这样做也意味着回归到那些古老文明的世界观, 但他将这些词汇应用于完全不同的世界观背景联系下,使其超越原本的含义。例如,常用的“业(Karma)”一词,尽管源于古印度的古老智慧,但施泰纳在使用它时,在意义上有了发展,不再与古印度时期相同,而是以全新的含义出现在人类与世界的关联之中,而这种关联在施泰纳的书籍中只涉及具有个体性的人。在阐释“业”的过程中,施泰纳精确科学地论述了矿物、植物、动物及人类由过去向当下的演变(Evolution)以及由未来向当下的来临 (Involution)的过程。这种类型的灵性科学研究并非古印度文明的任务,因此古印度文化中“业”的概念也不包含这一层面的含义。显而易见,以上论述也涉及施泰纳文中其他源于佛教或东亚、中国古代哲学的词汇。也就是说,从翻译的角度来看,如果一位译者常常将施泰纳原本比较抽象的文字翻译成华美、熟悉、吸引人的样子,他便不是在翻译,而是根据自己的习惯与喜好,由感受心(Empfindungsseele)或理智心(Verstandesseele)出发自己创作了自己的文章。”
这段文字非常清晰地说明了施泰纳使用古代词汇的方式。即一个词汇虽然有来自某种古老文化,但施泰纳在使用的过程中赋予了新的含义。
对此我也非常赞同。施泰纳在创造每一个词的时候,他都会给出情景,给出描绘,给出非常明确的定义。一个词在他的书中绝对不是一个孤立的点,突然出现的,而是在层层铺垫之后自然产生的。所有关于他的书本中的问题和不理解的点一定能在他的书中找到答案。如果我们能够前后联系地阅读他的书籍,我们就能明确他所用的词所代表的含义。这个含义是非常明确的,就像是任何一个科学家在阐述一个新的概念的时候都需要用到一个或源于旧时,或重新创造的词汇,但必然会给这个词汇一个非常明确的定义。比如说任何一个物理、数学、哲学概念,简单到什么是圆,什么是力,都是有明确定义的。施泰纳与自然科学家在词汇定义上一点很大的不同是,他一般情况下不会直接给出一个比较抽象的定义,即不会在他所创造的词汇的同时,直接用一句话或者几句话给出一个抽象定义。而是会在引出他要使用的词汇之前首先进行一些场景的描述,或者图景描述配合一些理性的说明。关于这些他曾在《业的启示》Die Offenbarungen des Karmas一书中引出“业”(Karma)的定义时有过简单的说明。为了说明“业”一词的内涵,正如你所说,他不仅仅用弓箭作比喻,同时还从石头、植物、动物、人类的区别说明,业只能针对拥有个体性的人而言。为了说明业的含义,他用了非常大的篇幅。因此业这个词的含义不仅仅体现在这个词中,也体现在他用于说明这个词的整个章节之中。我们在给出词汇表的同时,是否需要提示读者这个词汇的出处和若要准确理解这个词需要去阅读的章节?
四、翻译过程中的注意点
1、在文章中提到翻译施泰纳书籍要尽可能保持其语言的特色,而不应以个人喜好将其翻译地优美动人,这一点我也非常赞同。不管是出于对于读者个人自由的尊重,还是对于施泰纳本身写作意图的尊重,保持其文字的简洁,甚至有时显得有些干涩的特点,是有必要的。在翻译过程中,我们对于词汇的选择也应该尽可能地尊重施泰纳的意图。也就是试图去理解和体会他对于某个词汇的选择,他为什么在当时的时代和文化背景下使用某个词,并且以类似的思路和方式选择对应的中文词汇。
2、翻译的自我学习和教育
文章的结尾也提到了作为翻译人员的自我教育和认知的重要性。最终能作为一个自由的人来实现翻译的过程。其实这一点不仅仅适用于翻译人员,也适用于如华德福教育、人智医学等领域。人智学都应作为其核心支持。而人智学本身绝不仅仅是一门获得知识的科学,而应与自我认知,自我成长结合起来。无论在哪个领域,人都是作为这些领域的重要环节。脱离了人的成长,只单单地去实现外在的某种模式,就会失去其生命力。
再次感谢你的耐心等待和阅读!如有任何问题或者不同意见也很愿意交流。读了你的文章之后也让我对于德语语言的特点有了一些新的认识。毕竟作为一个非母语人士,很难体会到作为母语阅读的感受,也能从另一个层面有所启发。感谢你!
陈苒
2017年八月
本文特别长,真的需要耐心的读下去,大家可以随时评论分享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