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思考这样犀利,我敢说,与吴蓓接触的很多人内心中有时都有一种不安,那恐怕是在她的深层追问下,为自己生活的目的和意义的窘迫而感到的怯懦。
撰文:2013年,发表于《读书报》
三联书店出版的吴蓓著作《英格兰的落叶》,从稿子到成书我读了不下五遍,恐怕是作者之外读得最多的人。吴蓓说自己前后修改不下十二遍,言语之中透着一种真。我读这么多遍不仅仅是英格兰乡村的美丽风光,多彩和独特的学习氛围,以及学习生活的苦与辣引起我深深的共鸣,更是对吴蓓思考的认同和内在热情的赞佩。
由我来写同志吴蓓的书评有“瓜田李下”之嫌。称“同志”是想表达“同门曰朋,同心为志”的意思。吴蓓和我在英国爱默生学院共学一年,如她的书中所介绍,我们在那里是唯一的中国大陆人。她在书中多次提到我,因此就有“瓜田李下”一说——朋友间的互相吹嘘吧。好吧,姑且存疑与此。
“文贵真”是我们文学评价传统中的一种希望,因为“真”的时候太少了——人常常是缺啥想啥,所以巴金讲真话就成了近世的典范。大家都有趋吉避凶的本能,真话讨人嫌,假话讨人欢,再加上所谓乐感文化,习惯也就成了自然。我常逛书市,看着充栋的书籍,有时竟会想起电影刘三姐的插曲,“山歌本是心中出,哪有船装水载来?”口是心非的语言,苍白枯萎的情感,连自己都不相信,打不动,更何况读者?
说到吴蓓这本书的真,我是有发言权的。食野蘑菇中毒,宾馆打工的辛苦,校园生活的欢乐与痛苦,我都一一见证。比如书中写到她食野蘑菇的事,我还记得当时去看吴蓓的时候,她十分虚弱,人形都有些改变。贪吃野蘑菇,对成人来说算是笑话。写出自己的经历是容易的,写出自己经历中的真心话、真实感受就格外困难了。
仅仅是真还不够,还要有思想和勇气。没有思想支撑的真就成了索然无味的碎屑。思想有两种,一是借别人的思想;二是自己的思想。能做到前者已然不错了,而本书作者显现的却是自己的思想火花,对物质化以及西方工业文明的拷问,如快节奏,人的欲望刺激。还有对人性中善与恶的平心静气地探究……不盲从,不管东方西方,不问流派名望,在这之中流露的是思考的尖锐和力量,包括对自己的尖锐剖析。“……地球大地不干净,我也污染源之一……当我哀叹道德沦丧,世风日下时,我也是污染源之一。”因为思考这样犀利,我敢说,与吴蓓接触的很多人内心中有时都有一种不安,那恐怕是在她的深层追问下,为自己生活的目的和意义的窘迫而感到的怯懦。
如果说思考有价值的话,更有意义的事情是通过行动去证明自己思考的价值。身体力行。我们的文化中有这样一种因子,如冯友兰所谓,中国的哲学家与西方的哲学家不同,他们既是哲学家,也是实践家。不过这种是“上士闻道,勤而行之”的境界。我们文化中还有“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 这样两种情况,并且后面这两种情况时时占有主导,“说说”不过“而已”恐已深入我们的文化了。当然有不能“而已”的。什么不能“而已”?孔方兄不能而已。什么可以“力行”?挣钱大大力行。
说到“身体力行”,当推甘地,还有孙中山。这两个人都是国父,他们都不是玄之又玄的空谈家,而是身体力行的人,在他们的人生历程中,身体力行才是他们思想中的精髓。
吴蓓虽既不是甘地,也不是孙中山,但她愿意闻道之后身体力行。她在英格兰乡村饭店做工,把剩余的香皂拿回学校再使用,还有买东西自己带布袋或塑料袋,这些看似简单的生活习惯,很多人,包括我自己都懂,就是做不到。大约这就是“知易行难”。
确实,“闻道”不易,“勤而行之”更难,很多道理大家都明明白白,如平等,爱人,但真正实践起来就不容易了。表面上看是社会环境使然,但自己的软弱和麻木是不是其中的重要因素?
我还想说的一点就是书中所显现的关爱。书中写到日本校友孝次死后大家发自内心的悲伤,还有对同性恋者之间真诚关心的感动。个人永远面对社会和他人,永远与他人产生关系,中国古代的伦理角色至上和西方个人主义至上都需要关爱来校正。太多抹杀感情的商业交易只能造成地狱般的人生恶果。叔本华非常鄙视社会行为中商业般的平等交易,认为这种平等是廉价的,虚伪的。这一点我赞同。在人与人相处中,不管是普通的同学,同事间,还是家庭成员间,总有什么东西是永远有效的生命催化剂,它使生命更有价值。我想这就是关爱。“他人即是地狱”式的人生对生命来说不具备终极的意义。
从吴蓓书中我能读到深深的迷惘,批判之后的迷惘。这种迷惘在今天人们需求增多,各种理论蜂拥而动的时代是极有代表性,因为这个巨变的时代给出了太多的答案。人们因而常常迷失在这样那样的答案中。因为看起来这样也对,那样也不错,因为世界本身就是一个多棱镜。况且我们又是生活在这样一个易于迷失的时代。要应付扑面而至的汹涌的浪潮,我想,只有真正倾听自己内心的声音,跟随自己内心的召唤,如《圣经》上所言:“修直你的路”,我们才有从容之后的信仰和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