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敢大膽的說,此一版本絕對是迄今為止最長的一個,但她的亮點並不在於長,而在於她的鮮活和圖景的衝擊力,在於她的有血有肉,在於她的連貫和邏輯,在於她終於成了一個由無數小故事構成的大故事,在於她充盈在文字中間的精神力量。
2019年誇下海口要出《黑暗傳》新版,不想歷經三年才算完成。原本只打算增加一些新內容,不想竟然廢棄以前的版本,另起爐灶,重拼碎片,笨拙縫合,以成錦繡。
此一版本長達8228行:迄今為止最長、最生動和豐滿的整理版。加入了很多獨有的內容。我還專門寫了此篇文章作為後記,共有4541字,介紹了這個版本為何值得你購買和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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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仗天功的織錦人
織錦人,這可能是有生以來我理直氣壯為自己冠以的最美稱謂。
在無數的故事裡,這樣一個身份背後通常是一位漂亮的仙女。因此一聽到織錦人三個字,人們泛起的想像總是關於人的。但今天我給自己冠以的織錦人,重點卻是在織錦二字之上。
錦是什麼樣的錦呢?曾經光彩閃耀的一件珍寶,後來被時間之劍劃成細小的碎片,湮沒各處。幸運的人只得見碎片,就足以喜形於色。
織是如何來織的呢?苦心細讀所有能得到的碎片,將他們一一擺在眼前,存入心裡,然後依仗上天之功悟出其中精妙,進行拼接、縫合……
看著擺在眼前的這本《黑暗傳》,一件連織錦人自己都暫無缺憾的作品,我確信能夠織成,完全是依仗天功!就好像冥冥上天,有一位白鬍子老爺爺,不厭其煩的將故事裡的機巧和秘密傳遞給我,使我誤以為一次次的是被靈感襲擊,才抽絲剝繭般解開一個個謎團。
直到現在我都會疑心,這件差事該不會就是為我準備的吧?碰巧就讓我抓住了某個至關重要的線索,碰巧就讓我想通了某個繞成一團的問題,碰巧就讓我得到了某份獨一無二的資料……但四十多年的人生經驗告訴我,世間哪有無緣無故的恩賜,不過是錦繡太美,而我又如此痴迷。
而今總算是大功告成,但在作品要捧給世界的激動時刻,我最想做的第一件事卻是,要將這份喜悅分享給比我更愛《黑暗傳》的三位已逝的前輩:袁珂、胡崇峻、陳人麟,他們對《黑暗傳》的喜愛和痴迷超我百倍。
作為中國神話研究的泰斗,袁珂老先生生前就對《黑暗傳》寄予厚望,就期待將來能有一個好的本子出來。為此他還專門提出了一些極為寶貴的工作方法,是我的指路明燈;胡崇峻先生在我2016年初次整理《黑暗傳》時離世,他耗盡半生收集的諸多手抄資料,是我工作的基礎;而陳人麟老先生也於2021年離世,告別了他為《黑暗傳》奔走吶喊的事業……這三位是我未曾謀面的老師。
作為學生,我能做的就是列印三本出來,心懷感激而又忐忑的燒給他們,交上我的作業。
現在重新回到依仗天功這個主題上來。
2016年夏天,因為酷熱難耐,但又不忍時間流逝,總要做點什麼吧?於是就決定做一個自己的《黑暗傳》整理版出來,當時比較認同陳人麟先生的版本,就在他的基礎上進行大幅修訂,做出來了第一個版本。雖然收到了讀者們的諸多讚揚,甚至有人提出可以幫助出版,但我忐忑的不敢回應,因為自己清楚的知道雖然是比胡崇峻的版本更容易親近了,但是書里還有很多硬傷未曾解決。
比如隨處可見的前後矛盾、毫無邏輯的素材堆積、空有骨架的流水賬敘事,更要命的是整本書像是一個個小故事的集合,而非無數個小故事構建起來的一個大故事。
2019年底的時候,我終於喊出要做新版了,當時只是計劃增加兩到三個新獲得的內容,算是個微小的版本升級。原以為用不了幾天就可以完成,誰知道事情完全失控了。
這麼說吧,就像是在玩一個闖關遊戲,本打算努努力往前走一步,沒想到直接闖關了,而且還把整個遊戲的框架給改了。
此次重讀各種原始素材,以往那些輕描淡寫的詩行不知怎的就突然活起來,長出了鉤子,拉著我朝未知的方向走。慢慢地,一個一個鉤子精巧的勾連到了一起,眼前突然跳出一個全新的世界。
這時再回看上一個版本,大驚失色。準確的說,以前沾沾自喜的,現在竟糟糕的不忍直視,果然應了那句話: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索性直接廢棄,另起爐灶,我想這就是耗時三年才能夠完成的主要原因。
連自己都說服不了的作品,我絕不會分享給其他人。
接下來,我想簡單的跟大家分享一下我的工作方法,我想讀者朋友們應該有必要知道拿在他們手中的這本小書是如何一步一步誕生的?
首先,確定整個故事的大體結構和每個部分的基本劇情。
黑暗傳除歌引之外,分為四個部分:先天、後天、泡天、治世。玄黃在二番洪水到來前對弟子泥隱子說到:先天一世要滅盡,後天盤古才出生。那麼先天一世如何才能滅盡呢?自然就是三番大洪水。
但三番洪水只帶來毀滅么?非也!我們已經知道後天的核心是盤古開天闢地,現在請盯緊這六個字,你會發現機巧出來了,先天的核心不就在於:天地怎麼來?盤古如何生?甚至開闢用的開天斧是如何來的?這三個問題是先天部分需要回答的。
至於泡天,詩文里有一句:三番洪水分善惡,惡的死滅善者存。很顯然此時的三番洪水與先天時的三番洪水完全不同,這是開闢之後發生在天地之間的洪水,目的是滌盪罪惡,為人的出生創造環境。那為何會有惡呢?詩文里說:盤古開天闢地後,化身死在太荒村。世上萬千神和怪,都是盤古身上生。就是說這些神和怪看起來像人,但無血無肉無精神,為了私慾起紛爭,成了惡。
那人如何出生呢?洪水過後,有五龍捧著葫蘆在水面上行,弘鈞老祖打開看,原來是童男童女一對,正是先天傳下的有血有肉的真人。然後弘均老祖苦口婆心勸他們結婚生育,但這點人根本不夠呀!於是就有了女媧造人。在這背後有很多有趣的內容,比如誰生育了童男女,誰種下的葫蘆,誰指派五龍扶著葫蘆行在大水之間?
治世就更簡單了,不過三皇五帝。關鍵是如何把故事圖景清晰傳遞,如何把人物形象生動勾勒,這可比以往流水賬的講述難多了。
第二步,放下以往的固有印象,重讀所有能拿到的原始素材(我自己也收藏到三個手抄本),留心每一行詩句埋藏的信息。
第三步,將一個個小故事列到相應的架構中,逐漸形成完整的故事線。需要注意的是,緊緊抓住主線,那些重要但不屬於主線的故事就作為特定故事的延伸出現。
第四步,沿著故事線,將每一個節點的詳盡內容補充上來。此時會遇到一個新問題:同一個故事會有不同的表述版本,這就需要反覆誦讀和感受,看哪一個版本呈現的圖景更強,更有生命力。目前的故事線上有454個節點(見附錄)。
第五步,此時,故事線上的節點都已經填充完畢,這就等於把錦繡的碎片拼接好了,無序的碎片拼成了一件瑰麗的華服。但這並沒有完工,還需要縫合。縫合可就是一門技術活兒了,既要恰如其分又要不露聲色,考驗的是你對故事和文風的熟悉程度。
第六步、縫合完成後,反覆誦讀,遇到不那麼順暢的字詞,再做調整。如此反覆,直到自己滿意,就完工了。
我所經歷的,大體上就是這麼個流程。接下來重磅話題閃亮登場:此一新版與前輩們的版本、與我以前的版本到底有何不同呢?或者說我都做了哪些工作,才讓如今的版本與眾不同呢?
一番回顧之後,大致有如下五點:
第一、重構故事框架
在保持先天、後天、泡天、治世四大部分結構不變的情況下,調整了各個部分的內容重心。
首先,將「先天還在黑暗前,黑暗前有九重天」以及「一番洪水後,只剩三個半」作為黑暗傳的序章,而非以黑暗老祖開始。
要不然就沒有辦法解釋黃龍的出身、真金皇后也即鐵腳老母的身份以及更重要的貫穿全書的混元老祖的故事。
其次,將先天部分黑暗、混沌、玄黃三階段改為三番洪水三分天。
這就意味著先天部分在玄黃之後還有大量的內容,主要是二番洪水和三番洪水。這就需要把黑龍黃龍爭鬥以及昊天老母的故事放進先天,而不是以前那樣將其歸到泡天之中。
因為有大量的內容說明,正是第三番洪水後,昊天老母出世,她在花園育成一支漂亮的花,日後成為了開天斧;她幫助黃龍打退黑龍,黃龍感恩贈蛋,她吞蛋入腹才懷孕生出了主宰天界的定光、主宰地府的幽冥;正是定光請來陰雷五兄弟斬殺了五黑龍,五條黑龍死在崑崙頂,五龍吐血匯聚一處,才孕育了盤古;也正是幽冥為降服五黑龍的魂魄,才領命進入地府,進而坐上龍庭,才廣釋恩澤安排上古仙神轉世投胎,這才有了弘均老祖三兄弟的出世;正是鴻鈞老祖的出世,才有了鐵筆畫出形容像的盤古出生,才有了幫助盤古找到開天斧的一幕……
最後,將混元老祖四滴淚、黃龍作為幾乎貫穿全書的兩個重要線索。這在其他的版本中是沒有的,或者只是作為一般內容出現。
第二、始終將「人物有來有去,事件有因有果」作為我追求的目標。在此僅以開天斧為例,但絕不僅限於此。
新版中我加入了開天斧的由來,這也是其他版本所沒有的:昊天聖母在靈山花園中親手培育了一株花,然後「花蕊變成開天斧,花桿變成斧頭把」,多麼詩意和神奇的想像力!這絕對不是文人坐在案前苦思冥想所能想到的。也完美的解釋了開天斧為何有那般力量:這力量不是來自金石的蠻力,而是來自有生命的植物。
至此,在整本書中開天斧已經有了完整的前世今生:聖母育成一枝花->花蕊變成開天斧、花桿變成斧頭把->盤古開天闢地->斧頭變金星、斧把變成沉香樹->女媧造人遇洪水,砍樹來把大船造->船沉變成蓬萊山。
如此例子不勝枚舉,比如混沌老祖的出生、女媧的出生、女媧最後的歸宿等等。
第三、基於現有素材進行合理化擴展,以混元老祖四滴淚為例。
在多種手抄本中提及混元老祖四滴淚,都化成了水爬蟲,然後又遇奇緣而變為浪蕩子。我所看到的只有吞生天根的浪蕩子、吞日月的天狗、幫助女媧造人的泥沽神,唯獨沒有第一滴淚的資料。縱觀全篇,天河吞沙石的巨大水爬蟲極有可能就是第一滴淚變化成的,而且他還參與了先天混沌時期的養天育地,因吞食養天育地的荷葉以及甘露水而復生,將已養育成的天地萬物包在體內。
因此,我大膽的將第一滴淚與其聯繫起來,這應屬於合理的擴展,而非杜撰。
第四、創世史詩中的英雄史詩。
在治世部分的內容中,我專門增加了《英雄史詩:后羿》以及《英雄史詩:鯀王》,前者長達千行左右(包含完整的嫦娥奔月/后羿射日,長達722行),後者則有120行。
這些內容都是基於原始素材以及民間故事創編而成,全無個人杜撰,這也符合袁珂老師提到的整理原則。
我之所以這麼做,是因為自顓頊砍斷天梯之後,神人分離,真正進入了人治的社會形態。而神不能到達的地方,就會有英雄站出來,帶領人民與苦難搏鬥。這是一個民族精神中最閃耀的時刻,如果如一般版本那樣一筆帶過或者充滿錯亂,就太可惜了。
我們閱讀像《黑暗傳》這樣的史詩,絕不只是為了好玩;而他與我們相遇,必有他想告訴我們的東西。而后羿和鯀王,正是五帝時期最具有精神力量的英雄。
所以,這濃重的一筆,必當書寫。
第五、使用古籍素材大膽填充血肉。
同樣是在治世部分,我還特別加入了諸多精彩的小故事:比如神農的四個女兒(包含精衛填海),比如門神神荼鬱壘的故事,比如白澤神獸的故事。
還有炎黃之戰以及炎黃之戰後續的故事細節(夸父、刑天、共工),甚至還有馬頭蠶以及鯉魚躍龍門的故事……
不像先天,除黑暗傳外並無其他資料流傳,而治世階段三皇五帝已經有非常多的資料,比如山海經。而一般版本中的治世部分,內容也無多少獨特之處。在已經失傳的《黑暗傳》原本發現之前,與其讓這部分骨瘦如柴、淡而無味,倒不如藉助古籍進行鮮活圖景的填充。
以上五點即是我所做的,也是此一版本的獨特之處。如果你能讀出聲、讀一遍,定會發現,我所舉的例子不及十分之一。這種與諸多神奇瑰麗的想像相遇的旅程,奇妙異常。
但,這絕對不是一趟個人英雄式的自駕游!我確信有一位「導遊」在我看不見的地方指引著我,為我「導航」。否則憑我自己,斷不可能有這樣接二連三的奇遇。
所以我說,在《黑暗傳》這件事上,我是一位幸運的,依仗天功的織錦人。
最後,我敢大膽的說,此一版本絕對是迄今為止最長的一個(1993年陳人麟先生整理的版本僅2100行),但她的亮點並不在於長(我還刪除了不少繁瑣的內容),而在於她的鮮活和圖景的衝擊力,在於她的有血有肉,在於她的連貫和邏輯,在於她終於成了一個由無數小故事構成的大故事,在於她充盈在文字中間的精神力量。
為方便讀者,我特別在附錄隨書提供了故事線、人物譜、中國姓氏源流以及陳人麟先生的一篇解讀論文,請盡情享用!
名下
2023年1月1日於黃田古村思慎堂